现实总是毫不含糊,每前进一小步都得把问题解决,没有什么能跳过去。祝大哥得先找到拖车的绳子,可似乎为了找拖车的绳子,又得去找所有的绳子,一个小时以后他们才真正从黑河出发,离我们有一百公里。我们的车坏在逊克与黑河之间的中点,旁边有一个叫小桦林的屯子,在等待救援的过程中,我们为了打发时间,考察了一下那个屯子。这个屯子没有10公里以外的四季屯大,狗的盲区是屋子的背面,在灯光微暗的窗户里,尽管室内很闷热,可每家都有幸福的家庭。总是身为复员军人的爸爸开着摩托车,深夜才回家,家里有两至三个孩子,姐姐已经成年,最小的弟弟还在怀抱里。当妈妈的不知道修车工具在哪里,爸爸不在的时候,排行第二的孩子充当着家里的男子汉,起来给我们开门。这时许知远突然有了结婚成家的念头。这是他今天的第二次,今天真漫长啊。
下午,他的裤子被江边的灌木撕破了,在玛呢嘎家里的缝纫机上补了又补,要把屁股和裤子还有玛呢嘎的心也缝在一起。下午他也说过想成家,当我们穿越玛呢嘎家的向日葵的丛林,它们粗壮的茎长满俄罗斯绒毛,但是我们这样不停地向前走,向中国的南方,看起来伟大,但只是一个看不见的线条,一点都不粗壮,我们最后会粗壮还是会消磨得更细,这个忧伤的年轻人,他最终会定居在哪里。有时我像个当爹的那样看待他,他心里想着小桦林刚出落成人的小姐姐,人可能已经在山西了,这一路我们认识了那么多人,他们却没有机会重现。时间不等人,也不等感情。
这次活动粗糙的写作会不会轻薄到伤害人?路上每一个稍大的城市都充满陈词滥调,我们避开了旅游部门,但还有更多东西蒙蔽着我们,如果不能在路上深刻地写作,我就得诚实,中国就是一幅荒诞的图画,不再是不痛不痒的散文。但当中国各地的景象在头脑里合并同类项,而且都是过程,我就不大想继续旅行了。我第一次这样想,是在去年春天,访问南通的老乐迷辛丰年之前的那个上午,我走在尚未合龙的苏通大桥的肚子里,像走在一张古琴的肚子里,听到各种劳动的声响和桥的呼吸——
“……桥只是一个瞬间,一个正在消失的线条,当时雾越来越浓,这个空间也马上就不会再有,而且浮桥正在被拆除,在桥梁竣工后,它建立的回响也就完全消失了。我不想继续旅行了,到处都是暂时的模样……”
此时却不知身在何处,只是这里蚊子翅膀比蝴蝶还大,世界的标志物太微弱,界碑呢,为什么找不见有字的大石头可以一头撞去——蚊子多到翅膀互相撞到,拍死蚊子就是抓了一把翅膀,它们的针头还在我们肉里,它们被拍进一个平面之后,又顽强地重新撑成了立体的,它们低沉的嗡嗡声,更低沉,每一种外语听起来都比母语更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