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岁的母亲一不留神又睡着了,醒来不知道身在何处,梦里的冰溜子在春天是屋檐的草,在夏天是扇子的水。记得儿子结婚那天,楼道撒满花朵,粪桶和猫身上都是五彩的,80年代的婚礼,邻居家都腾出来,成了你喜宴的雅座,名叫“紫竹苑”,名叫“中南海”,名叫“华清池”……
这些姐妹年轻时曾是糖果厂的职工,其他的屋子,全部租给了外来的打工者,外来者不打赌博的麻将,只盘着腿下棋,像从南方来的瘦瘦的排骨汉,棋子的摔落和猫掌的摩擦也会使整座木楼颤抖。猫肯定觉得这座楼是一个敏感的生命,它所有的激情都朝向它,它吃百家饭,咬过所有人,它们容易被人遗忘,饥饿和长长的胡子是被遗忘的标志。还有最初的汉奸房东,废弃的四间房,现在是公共的杂物箱,已经分不清楚是谁家的,渐渐谁都不要了,可搬家的时候,仍然会像抢夺一个金山那样从里头捡好东西,就好像鲁滨孙落难后,回到海边抢劫自己的船。
一楼就曾是那显赫一时的糖果厂,当年进出都要搜身,怕职工夹带了好吃而高贵的糖果。这些糖球的表面看不出牌子,曾放在合作社的玻璃瓶子里,按颜色,任女朋友挑选,吃到口是甜蜜的,当时还没有巧克力的怪味,就是糖——那仍然是人们朴素地吃各种元素的年代:糖锥子,盐锥子曾挂在屋梁上,时不时地端起碗来,举过头顶,让锥子在水里浸上一下,布罗代尔正是这样描述的。
至今这里的木楼梯表面都有一层粘糊糊的糖衣。
6、克东以南,克东以北
从哈尔滨到黑河的路是东北平原和森林之间的道路,平原的绿化比嫩江要好,土地被绿洲一样的树木阻挡了视线,蔬菜大棚在炎热的夏天裸露着龙骨,反射刺眼的阳光。这些大棚在1987年被山东寿光的菜农借鉴,繁殖成山东的蔬菜之国,玉米仍然反复出现。王导演做了很好的功课,她是学历史的,我们都认同人类学涵盖下的纪录片传统,也就是当年《苦聪人》、《鄂伦春人》的严肃的劲头。这是个朴实坚韧的女导演,她总比我们滞后一两步,我不知道这种不同步会不会积累得更多。我们每到一个地方,总会有一两天闲荡的时间,等她们来,我们是一些无所事事的人。有些采访是例行公事。可我是个枯燥的人,我早已在枯燥的工作感中跨越了凯鲁亚克无所事事的情趣。
季节改变很快,在7月8月之间,月亮变化也不停,但因东北的干旱,我们感觉不到月亮控制的潮汐。季节之间没有溃口的河流,也如一个姑娘所说的:“季节之间也没有篱笆”。我们在黑河时,王导演还在伊春,有许多节奏在队伍中不同的人身上,她告诉我们:胡焕庸线是玉米线,此后纵贯南北的旅行,玉米还会反复出现,如果它消失了,就是我们偏离了道路。东北的秋天真的就来了,白桦的叶子越来越细碎,还有你看那直穿云霄的燕子和云雀。还有一种乔木,叶子背面更明亮,像风不断吹活茂密的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