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之北(10)

哈尔滨的老道外曾住着老哈尔滨人,现在已经不多了,房子比《功夫》的杂院里更小一些,在月光下,木楼梯显得非常迫近,没有透视感,全部的住户都压入你的眼睛,不是我看到了房子,而是我被房子看到了……它们有的看着你的眉毛,有的看着你的鼻子,有的看着你的脚趾、你的心,你的侧面,三面看着你,你是全息的,若是剧场,则要求你这演员的侧脸也有表情,也犹如在边沁设计的圆形监狱之中,这几近圆形的楼,无论有人没人看守,都像是有眼睛。

这里曾经绵延至于中央大街和索非亚教堂,现在已经拆得只剩下两三道街,街角的迷宫被轻蔑地破坏了。俄罗斯人和日本人曾修建了这些建筑,其中有烟馆、妓院和银行,有大量的木结构,因为那个时候不缺木头。解放后,这些公司用房分给了附近工厂的工人,住宅至今没有下水,城门一样的院子口,在夏天的夜晚,是父亲们给儿子洗澡的剪影,一满桶水砸下来,儿子哇哇大叫,那躬着的小身子,令人不住想张腿跨过,童年的跳马游戏,旁边的小姐姐很文静地洗,还穿着湿得贴身的连衣裙,不知女人们怎能如此不露声色地、像绣荷包一样就把身子洗干净了。

到冬天,街角洗澡堂周身冒着热气,融化了周围的冰,出来的时候,人们还是裹着厚厚的棉袄,但脖领子那里却是空的,也往外冒着热气,围巾再也不耐烦围上,而是搓成了一个毛线球,捧在手上,它吸纳着纷纷落下的雪花。孩子们滑着走,快到大门的时候,就一下抓住房子,房子里充满了很深远的敲击声,所有家庭组成的编钟,是晚上9点了,还在落雪啊……

运钞车的出没揭示了这里仍然有一个活的金库,可那岌岌可危的洋楼群其实什么都不能保存,裂缝中还有裂缝,裂缝中偶尔伸出手来办理柜台业务,手上有戒指,让人觉得真实、有信用,几乎能在菜场闻见钞票的味道。这些楼的表面有精美过分的花纹,大风格是西洋的,所有的局部都镌刻着中国的故事图案,政府准备保留一切外立面,而将里头掏空。

三道街54号的万顺隆大院的二楼楼梯口,有很舒适的一段栏杆,木头一点都不扎屁股,很浑圆,斜的一段,被孩子们滑过,平的一段是最后几户原住民的吧台。

几个女人时常在这里抽烟,试衣服,走秀,发牢骚,观众是三楼的外来户,有时原住民的媳妇们抱头哭泣,或是摇晃着对方的肩膀:“好妹子,咱们都想开些……”

有人做富贵和爱情的白日梦时,那雪白胖胖的胳膊就会被掐一把,掐你的人可能是邻家的大哥,从小就是那么玩过家家的,在楼道里结了无数次的婚,真结婚的那天却是跟对面家的老儿子。此刻那老儿子正赤膊打麻将,明知你们在外面叙旧、狎戏,也贪恋那少年时争风吃醋的可爱场面——邻居大哥会挣钱,已经在外面买了商品房,但无聊的时候,就会回来,泡这个楼道的吧和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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