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霍岱珊是拍照片出身,年轻时在洛阳的军队里学的,他现在仍然在用一个派出所拍犯人登记照报废的相机,那“监狱的眼睛”用了很长时间,快门的标记和真实的速度已经不同步了,只有他能用耳朵听出那细微差别,他照相的时候耳朵像盲人那样敏锐。
“眼睛使你避开喧嚣,耳朵帮你穿透黑夜。”……我们只有很少的时间谈到摄影艺术——后来他曾在《周口日报》拿到年薪好几万,最初他只想拍下母亲河,报社曾认为这毫无新闻价值,但后来发现新闻来了,河流被玷污了,他就跳到河里去救她,用手去堵那些排污口,用皮肤去封闭那些大渗坑——他无法忘记13岁那年,母亲背着他这个无法行走的病孩四处求医,母亲曾侧过脸来轻轻地问:“什么时候儿也成人,娘过后靠你背去……”难道那时她已对未来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后来霍岱珊长成小伙子,腿好了,他的母亲不久死于癌病,最后是他背她去。当时全县的癌病越来越多。他们家老屋的院子后面,有一口十几米深的井,通向沈丘老城的护城河。那时他还不明白,护城河里的水已经变了味道,当时他正在县里的统战杂志工作,有一天有一个医生模样的中年女人来反映情况,告诉他中原也有许多艾滋病人,那个阿姨名叫高耀洁。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病,这样的事情,在我的故乡,那时我还很年轻。我开始觉得环境里有邪恶的东西。”如今这条充满了泡沫的黑河,完全是一个有癌病的母亲。后来老霍也去过那样的村子——既是艾滋村,又是水污染严重的癌症高发村,那里的气氛“双倍的阴沉”。如果你看到墙上有“包治低烧不退”的广告,那可能就是艾滋村,如果是“包治拉肚子”,那就可能是未命名的癌症村。
午饭后我不记得老霍又列举出了多少理由,去解释他为何辞职去干“治理淮河水污染”的环保工作——我只觉得他的水污染知识越丰富,对故乡的历史越了解,对自己的生平反思得越多,他的理由也许就越多——“一个加拿大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这是建国后最早也是最权威的一篇对志愿者形象的描述和解释。但什么是志愿者,在中国仍然不那么好懂。
三岁时他一个人来到河边,一个大孩子告诉他河流不会吞下任何好孩子,然后那大孩子就背着身子入水,再也没有出现。那是他印象中的河魂显灵,他跟着他下去,只是不敢背着身子下水,他看到身体和水结合的瞬间,自己就好像白浪归水,他童年的记忆在这里中断,接着是躺在河滩上,奶奶叫他的名字,看到他醒了,奶奶也没有停下,甚至也没有高兴,奶奶又对着大河喊了几天……
溺水的孩子被托举在水面,宛如一条鱼——这场面让人联想起长江上最后一次对白鳍豚的多国合作考察,人们动用了世界上最先进的声纳系统,反复逡巡在江上,最后只有人工饲养的奇奇还在寻找,他到了发情期,不得不找一个伴侣,后来他围着考察船转圈,他雪白的肚子向上,露出高耸的生殖器,几年以后,世界上最后一头白鳍豚在人工的游泳池里孤独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