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继续写诗(7)

此后几天我大量读她的诗,使我自己的语言也一时自由,思想却并无进展,但又逐渐发现她的诗都是同一首诗,就放下了。

至今在昆明,如你拿着纸笔在翠湖边游荡,原本注视卖画青年的女孩仍会见异思迁地扭头看你,也许80年代的传统仍在湖边,文艺青年对诗人的崇拜犹在,至少是那么一小块地方,附近一些书店,甚至还有许多已断销多年的文学小册子,许多曾在80年代如此销魂的小册子依稀维持着类似格林尼治村的眩晕效应,另有一些“崇拜现场”如创库一带的酒吧以及周围的烧烤。

而在更偏远的县城,一下又没有了以时髦包装起来的旧气氛,反而只有纯粹的“停滞感”——那些继续写诗的青年,对艾伦?金斯堡和海子的崇拜,对那些戴着师范生眼镜的实习老师一样的青年诗人形象的崇拜也保留着——对他们来说,海子仍是时尚,仍然是小镇上的诗神。

历史中,昆明最奇的“崇拜现场”要数闻一多殉难处:狭长的斜坡上,诗人被枪杀,就在自己家门口,家门口现有块牌子,文物局立的,大意说经研究,诗人故居已被拆除,留下的是这个被害的现场。左右宽4米,道路上下延伸30米,是文物保护的范围,死亡被确认蔓延到这里。占地比故居狭长,但可以被继续当街道使用,所以才留下吧。人们边走边纪念一下他,地下没有死者,空洞的奇迹,唯一震撼人的是那斜坡本身,斜坡是让人眩晕的,据说德国有个大屠杀纪念馆也是建在斜坡上的……而当我们谈闻一多,又立刻陷入争论:龙云,龙云,这老家屋檐雕着地球经纬度的半知识分子半军阀的昭通彝人,当时到底在不在云南,到底在不在场……

在采访对象中,于坚仿佛最孤独,因他的名声,也因有人说他倒真想做诗界的“云南王”,还因他早睡早起的规律生活,有点被孤立,那天我知他很守时,特意在电话里和他对了表,结果当出租车接近创库时,我发现前面有人挡道,光头骑电动车,似乎缓慢精确地读秒前进,正是于坚,那一刻他就是时间,神秘的仪式感也突然降临在他周围——

我刚读过他在《大家》上发的一首题为《初中生》的诗,写他的宝贝女儿,采访完之后他就骑车穿过堵塞的车流,去接她放学,“天使……那些开汽车的家伙没有一个/会停下来让她们过街/有时还溅起脏水/猛按喇叭……”——我感到诗的诅咒正在我周围重建,诗在现实里突然具有一种行为准则的力,“别按喇叭,那是一个诗人……不要超他”我对司机说,黑黑的司机并未嘲笑我,而是马上反应过来——尖利的刹车声,仿佛在躲一场车祸,车在于坚车屁股后两三米的地方骤然减速到和他一样,我永远记得那个褐色的光脑袋,脖子后的脂肪与紧锁的皱纹,让人想起刑天肚皮上的凝重表情,他虽戴着助听器,却仍没有觉察——后面的路因他而堵塞,而且,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我,等认识的时候,他温和地否认诗对日常行为有任何指南作用:“当时你应该朝着约定的时间前进,超过去,而不是我的诗……”——他认为我当时应该超车,“摇滚一点嘛,年轻人,”他说,“人应正常地生活。”我们用一些马尔库塞和哈贝马斯的理论来讨论社会生活,中国的大工地,我在海男身上失效的一些提问,在于坚这里得到了认真严肃的回答,毕竟是男人的抱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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