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继续写诗(5)

祥云另一个继续写诗的是麦田——这个有着杜甫气质的现代青年,是我这次碰到的诗人中最谦逊的一个,在他的诗里,好句子总被有点不自信地说出,他总为同县的洋子最近的出格行为担忧,但麦田这个文联公务员仅仅是在深夜萧瑟而怪云低垂的祥云县城里散步,释放自己的叹息,就大大加重了这里压抑的气氛,但那天,在更偏远的象鼻村,他和我们一起寻访到一个让所有苦闷的诗歌青年都乐观起来的榜样——村小学的代课教师席政,这貌似古龙的人,40岁,已完全没有机会转正,收入只有正式教师五分之一——对教育他倒也并不特别投入,上课质量平淡无奇,目前只想把五年级的儿子带到六年级毕业,然后洗手不干去卖兰花。

席政高中毕业后参加过一个文学函授,苏叔阳是不见面的老师,函授最重要的结果是使席政自我单方面确认了自己作家的身份。

他家不像别家有完整的院子,其实他家是邻家屋子的附庸,自己只有三面墙,裸露在草丛的几间房,一个田野里的抽象环境——用于写作——对面是藏着金矿与“自然庙”(一种几乎野生的寺庙,由自发的僧人守护,民政部门无登记)的群山、晚霞和月亮,山边有水库轰鸣,除了这些阻碍视线的东西,他的家放眼望去像地图一样开阔,可以看到附近好几个村,看到少数民族服装的花纹在田野里时隐时现,还有南方人厚嘴唇老远就被看见的一开一合,甚至望见邻近的县,仿佛走几步田埂就能到,用不着去车站迂回……他挽着裤腿下课,仿佛刚从泥里来,他写武侠小说,搜集民谣,也写先锋派小小说,酿蜜,自称能制神秘草药……人生的劳动就是百无禁忌,什么都可能干。

但当我问席政“写作痛苦吗?”,他只说,“我为我的人物哭过三日三夜”。桌上放着眼药水,手指边的墙上贴着一张发黄的报上剪下的“午后提神诀窍”。

接着他就给我翻那个让他流泪的地方,那是他即将完稿的小说《古驿道大侠》,那页稿纸果然是湿润的,生了霉,那书里有武打和爱情,连性描写的字都写得很工整,武打的招数完全是他想象的,而爱情故事则来自对“村里女人们的聊天”的偷听,——谁知道,哪有这样乖巧的爱情作家……他爱梁羽生甚于金庸,前者似乎在“更严肃地写作”。“这也是严肃文学”——他说自己的书。用麦田的话说,这样的写作者,生活是“迷幻”的,像厚皮的河马,似乎感觉不到物质生活的痛苦与艰辛。

但与我一起采访完席政后,忧郁的文联干事麦田意外地快活起来,当时月亮非常圆,云朵梦一样流动,世界始终活着,水库的平面依稀有人——就是那儿——当我们在归途中再次遇到那个水坝广阔平缓的斜面,麦田告诉我:大跃进时曾经有几千参加建设的男女就那样人挨着人并排睡在月亮下,先睡觉,后相爱。后来我访问的农民老诗人吴奎南,年轻时就在这里第一次见识了女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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