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 人伪摧残天真
《庄子》内篇篇篇有题,皆庄周亲笔拟定。外篇本来无题,但用每篇文章首句中的字样权充题目,如前篇《骈拇》,本篇《马蹄》。这是不是庄周的意思呢难以回答。我只晓得用“马蹄”做题目没道理,因为本篇首句若加标点该是这样:“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这是从蹄毛两方面说马,非说马蹄者也。拔掉那个逗号,硬给连成“马蹄”一词,有道理可讲吗
《马蹄》文章短,仅有五百五十三字,控诉了人伪对天真的摧残,向一部辉煌的文明史提出挑战,使两千多年来有识之士梦魇不安,憬悟到文明的野蛮性,感受到深刻的历史悲观主义情怀。篇中以野马代表天真,以伯乐代表人伪。野马成群,生活在大草原,自由自在,无求于人,渴饮清泉,饥啮茂草,高兴了交颈摩擦,生气了转身踹踢,完全保持天真状态。直到有一天文明人跑来捕捉野马,牵进城去交给伯乐整治训练,“烧之,剔之,刻之,烙之”,弄死两三成;“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又弄死两三成。可怜野马,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苦难的历程。所谓整治训练,就是强迫异化,亦即人伪对天真的摧残。天真的野马被文明的伯乐人伪化了,改造成厩马了。其恶果,引一段《庄子现代版》吧:“马失群而孤绝,用阴险的目光看周围的一切。扭颈缩项,诡计脱轭。猛拖蛮撞,皮带断裂。偷咬缰绳,暗吐嚼铁。鬼鬼祟祟,似人做贼。朴素天真,完全毁灭。谁逼马学坏的伯乐伯乐,难逭罪责!”
五百多字短文章,察其结构,如听二部轮唱,前部高亢,控诉文明的野蛮,后部低回,咏叹蒙昧的幸福。《马蹄》就这样循环以终篇。庄周一厢情愿,他把蒙昧的远古氏族社会,也就是“至德之世”的大酋长“赫胥氏之时”,想象得太幸福。那是理想国,经不起考证。但他不管,他是诗人,他要驰骋想象,找来快乐,娱己娱人。咏叹一回,他又控诉一番。控诉未完,他又咏叹起来。一个人演二部轮唱,俨然绛树两歌,一歌在喉,一歌在腹,妙哉。蒙昧虽未必真幸福,文明或确实很野蛮。昨见报载,一九九五年全国车祸平均每日弄死一百九十六人。野蛮国王夏桀商纣亦不可能杀这样多!古罗马迷宫怪兽吃活人,每年也不过二十四人啊!
我想起杰克·伦敦的中篇小说《荒野的呼唤》。那条义犬名叫布克,逃到荒野,入伙狼群,抛弃从人伪获得的狗性,从人之友回归到人之敌。吾国评论家以作者曾信奉社会主义故,便说这是表明对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绝望云云。其实这篇小说同两千多年前的《马蹄》一样,控诉了人伪对天真的摧残,表明作者对文明的绝望。评论家有顾虑,不敢把杰克·伦敦与庄周扯在一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