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以失为得说坐忘
读《庄子·大宗师》想起了近十年冒出来一些大师,红遍九州,光被海外,很是热闹。他们学道,都用加法。方其始也,白丁一个。加师父的秘传,加仙翁的指点,加信徒的拥戴,加报刊的宣传,加首长的接见,加政协的头衔,加进京的轰动,加巡回的表演,加名声,加金钱,加公司,最后加成大款。庄周显然落到时代后边去了,他说学道该用减迭,也就是用忘掉和失去作为办法。《大宗师》中,颜回学道的过程便是连串的三个减。一减忘礼忘乐,忘了行为规范。二减忘仁忘义,忘了思想体系。三减达到坐忘境界。坐忘,不但忘掉了外物的存在,连自身的存在也忘掉了。这就要求停用肢体,关闭耳目,心境扫除思维,灵魂脱离躯壳,同大道保持一致。这和《人间世》的心斋差不多。心斋要求静坐瞑目,排空思想,停止意识,忘掉国事民情,其目的亦在于同大道保持一致。坐忘反面,是为坐驰,心猿意马,灵魂特忙,好比房间塞满,不见阳光。常人天天坐驰,你叫他坐忘,谈何容易啊。那些大师,猎名渔利之欲比常人强多了,你叫他们学道用减法,坐忘减到零,比白丁更白,做得到才怪!
《大宗师》中,偶女士教卜梁倚学道的过程比颜回的坐忘走得更远些。据说是三天忘掉社会,七天忘掉环境,九天忘掉自身,达到坐忘境界。接下去还有“后坐忘”阶段,分四步走。一,进入朝彻状态。所谓朝彻,好比早晨梦醒,豁然贯通。二,贯通而后见独。一切事物皆摆不脱因果关系,所以独不起来。惟大道乃真独。见独就是见道,悟了。三。由此突破时间,打通古今,无古无今,完全逍遥。四,最后勘破生死,等同生死,非生非死,跃人玄境。不瞒读者说,鄙人怀疑这一套。庄周可能犯了他批评过的错误,那就是交代得太明白太具体,反而令人生疑。道不明白的,说不具体的,方是真道啊。
但是,他说学道该用减法,毕竟不错。在他之前,老聃就说过“为道日损”了。学道必须日日有损失,方能常常有心得。“日损”就是天天用减法。岂止学道,立身处世也该用减法嘛。贪欲不减,何以洁身野心不减,何以正行享乐不减,何以励志威福不减,何以亲民心斋说到“虚室生白”,房间内的家具腾空了,自然就亮堂了,正是用减法嘛。拿写诗来说,也是用减法。如果把想到的清词丽句和妙喻奇想全都塞进去,还有什么好诗可言。必须减,一减再减,方显出葳蕤之美质来,正如蓬头剪掉多余,方显出好看的发式来。可笑那些自封的吹牛大师,器质差,文化低,术或有,道全无,只晓得渔猎名利加加加,不懂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