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的华尔兹(12)

每日阅读报纸上的讣告以及准点收听来自医院方面的新闻报导是他的习惯。渐渐地,那些相识七十多年的人陆续离世的消息已不再让他感到惊讶。“他们都走了,”他对孩子们说。“现在剩下的没几个人了,还健在的,也不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人。可我已经释怀了,毕竟,我都四十多年没见过他们了,终究见不到的话,也就罢了。”

然而,当他听到海蒂·路易斯的死讯时,他还是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心理上难以承受。

“我猜你会说她是我的第一个女朋友,”周末的时候,小儿子詹姆斯过来看他,他向詹姆斯坦白道,“她婚前叫海蒂·凯瑞,当然,我们那个时代的爱情并不像现在这样开放。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拉拉手罢了。记得有一次,我送给她一把梳子,所有的男孩子就都认为我恋爱了,但从此以后我再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爸爸,这听起来很像爱情这么一回事啊!”詹姆斯开玩笑说,“妈妈知道您的这段往事吗?”

他大笑了起来,渐渐笑出了眼泪,“上帝啊,孩子,你妈她不知道。要是她知道,肯定会大发脾气的。我那时候才多少岁来着?十二岁吧?也许是十三岁,我是自那很久以后才遇见你妈的。”

“爸,这对我来说很严重哦。”

他再次大笑起来。他喜欢小儿子,詹姆斯的到来仿佛是一个温馨家庭的小乐曲,他是两人激情的偶发物,是中年生活中的惊喜。詹姆斯的出生极具戏剧性。克拉怀孕前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将怀上个男孩,这个男孩将会代替死去的长子来到他家。从那天起,克拉就确信自己的怀孕是真的,她向他宣称,“我会生个男孩。”

因为想起海蒂·路易斯的离世,他的笑声不得不停下来,脸色再次变得凝重。他依稀记得詹姆斯从亚洲回来的那天,他比预期时间还早了一个星期。当时,他正在南北战争公墓附近的农田里劳作,一辆车停在了马路上,詹姆斯走下车,穿过马路和父亲拥抱。两人计划要给克拉一个惊喜——在他绕着弯子和她说话的时候,詹姆斯正好绕过房子从后门悄悄进来。

在房间里,他对她说,“如果你期待某事梦想成真,那会是什么事?”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她问。

“如果你想要什么东西,那会是什么?”

她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一辆新车吧。为什么你这么问?”

“就这些?你只想要辆新车吗?”

“嗯——”

“仔细想想,想你所能想到的任何事。”

忽然,她两眼放光,慢慢地,泪水溢出眼眶,嘴唇轻颤,“我想看看孩子。”她温柔地说道。

那一刻,那一瞬间,詹姆斯穿过后门来到她的身后,说道:“嗨,妈妈。”

他仿佛遭到电击一般,但是仍然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搂着小儿子,他从没见她如此开心过。

“是哦,爸,对我来说这件事很严重嘛。”詹姆斯又说了一遍。

他呷了一口自酿的葡萄酒,意识到自己喜欢和詹姆斯待在一起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可以和詹姆斯一起共饮却不会觉得不自在。詹姆斯不是牧师,他是美国烟酒火器管理局的调查员。

“海蒂后来嫁给了尼奥·路易斯,但这桩婚姻很痛苦。那个家伙是个十足的傻瓜,他总是干蠢事。”他一边说着一边点点头,表示对自己的回忆很认可,想着想着,嘴角也渐渐上扬起来。“儿子,我们还在上学的时候,有一次需要背诵一首滑稽诗,我们的老师米尔·百丽老太太把尼奥叫起来,对他说,‘尼奥起立,背首诗给大家听听。’现在想着当天的情景,我都感觉能看见他。尼奥站在书桌旁边,我记得他说:‘啄木鸟啄木,啄木鸟啄木,啄木鸟啄门柱。啄呀啄得好用力,啄木鸟痛毙。’”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他突然大笑不止,直到笑出眼泪。

“听起来他好像个活宝,爸爸。”詹姆斯说道。

“有一次,米尔·百丽老太太试着向我们解释人类也属于动物中的一种,尼奥偏要跟她抬杠,声称他一点儿也不相信老太太的话。他说母牛属于动物,可他却是人。米尔·百丽老太太就说,‘尼奥,我和一头母牛有什么区别?’于是尼奥说:‘母牛有四条腿,您只有两条。’”说到这里他再次大笑起来,泪流满面。他用手擦干眼泪,说道:“没人知道海蒂怎么会看上他。”

“爸爸,我带您去殡仪馆看看她好吗?”小儿子詹姆斯向他建议。

“听起来不错,”他说,“我喜欢这个主意。出发之前,我得去理个发,再去杂货店买点东西。”

当他拄着拐杖慢慢穿过草坪和门廊,和詹姆斯一起来到殡仪馆的时候,大厅里已经有六个人,正坐在摇椅上。这些人安静地坐着,他们的表情淡然,似乎来这种场合已是习以为常了。詹姆斯很惊讶父亲竟然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父亲,而且父亲的到来让那些人很兴奋。他们彼此颤巍巍地握手,朗声笑着,一起追忆似水年华,因为沉醉于往昔的逸事中,而突然变得激情四射,年轻又有活力。

“海蒂的事太糟糕了,”他说,“我昨天听说了她的死讯。”

“她是一个好女人。”其中一人同情地说道。这人想了一会儿,又说:“我好像记得你和她好过,山姆。”

“哦,对,”另一人说,“我们那个时候多大?10岁,11岁?”

“上帝啊,”他面露轻松,转身对儿子说,“我们70年后相聚,这些人还改不了八卦的毛病,孩子。”

大家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尼奥怎么样了?”他问道。

“他没事,”一人感慨道,“他会想念海蒂的,这是肯定的。我估摸着这个女人降住他了,老天知道,确实是这样。”

“别以为尼奥像以前那么傻。”他说。

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再次相视而笑。“他本来很傻,”其中一人说道,“一直都是。海蒂改变不了他,她只是让他改进了一些。”

“我已经差不多15~20年没见过他了,”他说,“那时候我还在农业局,开会的时候见过几次面。尼奥永远都是傻乎乎的,但是每个人都喜欢他。有次我们一起去纽约开会,结果他把自己丢在百货公司不知道该怎么走了。他在这里吗?”

那些人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在里面,几分钟前他的两个女儿和孙子还在这儿,刚走。”

“我想我该进去看看海蒂。”他说。

“很高兴见到你,山姆。”其中一人对他这样说,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我们这些老家伙应该时不时地聚一下!”有人建议道。

“我们原来没有聚,”另一人补充说,“哪怕有人去世,我们都没聚过。我们就只会坐在这些摇椅上,空等自己的死期。”

忽然,有人大声笑起来,笑得禁不住开始剧烈咳嗽,连连喘息。“我们这个圈子一年比一年小了,”他边喘气边说道,“我们就是坐在这里等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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