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老窝

城中村有几辆黑车,长途大巴车。这些大巴白天不知道停在什么地方,而每天夜晚8点左右,就停在了村口。半小时后,就离开了城中村,开往福建那座县城的某一个小镇。这座城中村的假烟商人几乎都来自那个小镇。

大巴车上坐的,全都是操着闽南口音的人。

黑车上只有一个司机,售票点在城中村,售票点是一间出租屋,出租屋的门口没有任何标志,即使外人走进这里,也不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即使外人知道这里是售票点,但是不是用闽南话说要买票,售票员会说:“你走错地方了。”售票员和司机是夫妻。

第一次坐这样的黑车去闽南,还有娇娘陪着。

黑车上有几十个座位,早早就坐满了。黑车前面没有任何标志告诉人们这是一辆长途大巴,黑车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驶离城中村,淹没在城市来往如梭的车流里,然后,拐上立交桥,驶入省际高速公路上。

黑车驶入福建地面,已到午夜时分,前面出现了几名穿着制服的人,黑暗中不知道是交警,还是路管,司机带着一个包下去了,他们在车灯前说着什么,后来,穿制服的人查看了司机的证件,就放行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很迷惘,这辆黑车为什么就能顺利放行,为什么没有被查获。我想,可能有两个情况,一个是黑车司机的所有手续全是假的,却能以假乱真;一个是黑车司机暗暗给穿制服的人留下了买路钱。

车厢里一路都是静悄悄的,很少有人说话。有人在看着窗外想心思,有人在闭着眼睛打瞌睡。

这辆黑车是去闽南小镇拉散支香烟的。

我偷偷地问娇娘:“为什么要这样麻烦?为什么不把香烟装箱后再拉到我们这座城市?或者就把烟丝拉到我们这座城市再加工包装?”

娇娘说,如果真像我说得这样,那么就会被连窝端。

假烟的每个生产环节都分开了,就是为了逃避打击。一个窝点被端了,其余的窝点还在开工,损失并不大。而且,执法人员收缴到的,只是一些假烟,假烟商家早就闻风逃脱。现代通讯给他们提供了异常便捷的信息,执法人员一在村口出现,他们就溜走了。而且,这些家族式的假烟商家异常凶狠,如果执法人员身穿便衣,人数稀少,他们就会大打出手。而执法人员联合清剿,却又会被他们发觉。

那次,我才见到了假烟的原材料。

在那些村庄里,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男女老少齐上阵,他们都在趁着夜色加工假烟。娇娘带我走进了一个独立的院子里,一辆切割机在轰隆隆作响,两个男子光着上身忙碌着,他们从墙角抱来一捆捆柴草一样的东西,放进切割机里。我走近辨认,看到了这些柴草一样的东西,是番薯叶和芭蕉叶。

这样的东西,一钱不值,在南方村外的大路边,一个上午可以收集到一架子车的番薯叶和芭蕉叶。

而这一辆架子车的番薯叶和芭蕉叶,可以制作成多少盒假烟,收入多少钱啊?

为了让假烟具有烟味,这个地方盛产烟叶,假烟商家们给这些粉碎了的番薯叶和芭蕉叶中加入烟叶,这些烟叶质量很差,有的发霉变质,散发臭味;有的已经腐烂,流着黑水,他们把这些东西搅拌在一起,这就成了制作假烟的原材料。

抽烟的人都知道,判断香烟质量好坏的标准是烟丝的颜色,高档香烟的烟丝发黄发亮,劣质香烟的烟丝则是黑色。假烟商家一般制作的都是价格昂贵的高档香烟,那就需要颜色发黄的烟丝。

要让这些腐烂变质的树叶变成黄色,也难不住这些黑心商人们,他们用硫磺。

院子的角落有一间小房子,门窗紧闭,而门口堆放着这些粉碎了的番薯叶芭蕉叶。趁着没有人注意,我偷偷地来到了小房门口,从门缝望进去,里面一团漆黑。但是,门缝散发着袅袅烟雾,这种浑浊的黄色烟雾让我阵阵恶心,几乎要晕过去。

我不知道这间房子隐藏着什么秘密,一个男子推着满车的树叶走过来,我赶紧闪开了。我走到另一间房间里,那里,娇娘正在慢悠悠地品尝着功夫茶。

我悄悄地问:“那个房间里有什么?”

娇娘狐疑地看着我:“你怎么什么都问。”

我装着无辜地说:“我好奇啊。”

娇娘轻描淡写地说:“硫磺。”

那些腐烂树叶被倒进小房子里,再拉出来后,就被硫磺熏成了黄色。

而硫磺对人体具有极大的危害,严重的会致癌。

我们在那个小村庄停留了一天,那一天,我看到这个村庄和我所在城市的城中村一样,白天悄无声息,夜晚热火朝天。每家假烟工厂都会趁着夜色悄悄开工。而在村庄的路口,也都有暗哨埋伏在路边,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通风报信。这个村庄的家家户户还都养着狗,不是城市里常见的被抱在女孩怀中的宠物狗,而是吐着血红舌头的异常凶猛的大狗。它们是假烟商家的忠实捍卫者,一见到陌生人,就会凶猛地扑上去。

第二天早晨,那间小房子的门打开了,房间里的烟丝和芭蕉叶、番薯叶被硫磺熏蒸后,变得焦黄,看到它的每一个人都不会联想到村口田地里沤烂在泥土中的一钱不值的残败枝叶。

烟丝的加工还没有结束。小房间里的硫磺气味散尽后,一名男子拎着半桶浑浊液体走进去,将这些液体均匀地喷洒在这些焦黄的烟丝上。娇娘告诉我说,这些深色的浑浊液体是工业香精。

工业香精对人体危害巨大,它和硫磺一样,具有极强的致癌作用。

广大烟民们只知道有假烟,却不知道买到假烟,就等于买到毒药。吸食假烟,就等于吸食毒药。

无良商人利欲熏心,从来不管消费者的死活。瘦肉精、三聚氰胺、苏丹红、吊白块、福尔马林、孔雀石绿……这些原本与食品并不相关的化学物质,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们的饭桌上危害着我们的健康。防腐剂、抗氧化剂、色素、增味剂、香料……这些读起来拗口的化学名词,是这一切的造就者。多年后出现的,奶粉里添加三聚氰胺,只是为了增加蛋白质的含量。假烟中添加致癌物质,只是为了冒充高档香烟。而这些,居然都是行业里的潜规则。

我想起了思想家的话:中国人没有信仰。因为没有信仰,这些黑心商人们无恶不作,罪恶滔天,谋财害命,无异于持刀杀人,为了钱,他们任何昧良心的事情都能做出来。我但愿这个世界上还有报应。

在整个假烟生产过程中,唯一的机器是一个叫做卷烟机的铁疙瘩,大小类似于农村常用的脱粒机。这种卷烟机没有商标,应该属于三无产品。后来据烟草专卖人员讲,所有的卷烟设备也属于专卖,假烟厂是买不到这种机器设备的,所以,这家假烟作坊的铁疙瘩应该也属于假货。

这个铁疙瘩使用了很长时间,外皮生锈,油漆脱落,所有的部件都涂抹了过多的机油,而烟丝从机油中滚过,经过了铁疙瘩的加工,从另一端出来后,就变成了一根根还没有安装过滤嘴的香烟。

那一天,我没有见过制作过滤嘴的机器,我不知道过滤嘴是如何制作的。我只在一个房间里看到了一堆堆一拃长的过滤嘴,外面包着白纸,一个女子用小铡刀将它平均切成四份,这就成为了香烟后面的东西。

记忆中的那天中午还遇到了一件让人难忘的事情,是一家假烟商人在嫁女。

中午12点过后,鞭炮就响了起来,连绵不绝,震天动地,我问娇娘发生了什么事情,娇娘说,赶快出去看看吧,村里有大喜事。

我们来到了村口,看到村子唯一通往外界的大路上,一字摆开了二三十辆高档轿车,黑白分明,黑色的是奔驰,白色的是宝马。村口的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红色纸屑,那是鞭炮响过后的纸屑。一个肤色黧黑的中年男子,穿着笔挺的西装,西装搭在他干瘦的身体上,显现松松垮垮,像个稻草人一样滑稽而不真实。他手中举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满了红包,他见到人就发一个红包,不管认识不认识,不管男女老幼。

我和娇娘也一人拿到了一个红包,打开一看,里面是100元钱。

我愕然了,这个稻草人为什么会这样大方?他为什么要见人就给100元?

娇娘问过别人后,才知道,今天稻草人要嫁女。

稻草人是假烟商人,把散支假烟从这个村庄拉到城中村,加工成为整件整件的假烟,然后来自全国各地的假烟贩子们云聚城中村,从这里提货,再呈网络化分销,这样,居然也构筑出一个非常健康的金字塔结构的销售系统。来自别的城市的“一级经销商”从城中村批发到假烟,一盒中华烟五元钱;“二级经销商”从一级这里进货,一盒中华烟7元钱;这样逐级分销,到顾客那儿,一盒中华烟45元。

后来的一级经销商很少开着车来城中村进货了,因为这样的危险性比较大,他们转而寻求物流公司。对于物流公司,只要有货源,活人死尸他们都敢打包托运,何况装在康师傅纸箱里的假烟。物流公司只认钱,它才不管托运的是什么。

我还听到了几个极端的例子,有的假烟贩子包了整节车皮贩运假烟,有的假烟还通过空中货运。这些情形我在以后的新闻报道中都看到了。

稻草人只不过是这个村庄很普通的一户人,然而,他嫁女的场景我也只有在几年后山西煤老板嫁女的时候才看到过。

那天,村中人告诉娇娘说,稻草人给了女儿几百万元的嫁妆,一辆近百万的宝马车,一套厦门的高档住房,另外还有杂七杂八的很多东西。

娇娘说,这种现象在闽南很普遍,这里的人们都有攀比心理,嫁女的时候都争着抢着送嫁妆,谁送的多,谁就有面子。此前,这种风俗在石狮、晋江一带非常流行,后来,就风行于闽南农村。

假烟商人们有的是钱,几百万对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碟小菜。

假烟商人的收入有多高?娇娘说,他们一月就能买一辆本田,半年买一辆奥迪,一年买一辆奔驰。

娇娘的家没有在这个村庄,她出生在闽南一个生产茶叶的县里。上世纪80年代,娇娘的母亲嫁给了这个茶叶县的一个农民,每年会有几千元收入,让人羡慕。两年后,娇娘的小姨嫁到了制造假烟的这个县,当时这里还没有大规模地生产假烟,当地农民一年收入勉强裹腹,娇娘的小姨每年回到娘家拜年的时候,遇到娇娘的母亲,都会幽怨地说:“当初,你为什么不在你们附近给我介绍对象?”

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后,这个县大肆制造假烟,假烟丰厚的利润让这些农民一夜暴富,家家高楼林立,轿车泛滥,钱多得让人们不知道怎么花费。

娇娘说,有一个村庄,邻居两人多年都有矛盾,却都靠制假造假发了家。东边的那家盖了一幢三层楼房,西边的看了,就盖了一幢四层的。东边的一看,马上将刚刚盖好,还没有住人的楼房拆除,在原基础上又盖起了一幢五层的。西边的也不服气,也把涂料未干的四层楼房拆除了,盖起了一幢巍峨的三层别墅,别墅的尖顶高过了邻居的楼顶。东边的看到后很气愤,就夜晚派人把尖顶搬掉了。于是,两家矛盾升级,由谩骂发展到斗殴,由打架发展为群架,后来,两家的宗亲都参与了,打死打伤十多个人。公安机关插手后,两家才罢手了。后来,这两家都不愿意在村子里居住,一家搬到了泉州,一家搬到了厦门。

此后,每年过年走亲戚,娇娘的小姨一家都开着奔驰来了,小姨见到娇娘的母亲,也不再语气哀怨,而变得趾高气扬,飞扬跋扈。所有的亲戚见到小姨一家,都变得唯唯诺诺。

也是在那时候,初中毕业的娇娘跟着小姨夫一起制造假烟。

假烟曾遭受当地部门的打击,娇娘就跟着小姨夫离开了闽南,辗转来到外省各地,后来的这几年,每逢打击一次,他们就集体搬迁一次。他们愈加搬迁,就离家愈远,本世纪初,终于来到了我生活的这座城市,这座鱼龙混杂的城中村。

现在,这个县的假烟商人遍及全国各个沿海省份。

娇娘还说,这些假烟商人因为有钱,手眼通天。

一些拉运假烟的车辆在路上被拦住,接受检查,假烟商人打了电话,不出半个小时,假烟车辆就会被放行。假烟利润实在太丰厚了,假烟商人们不惜用巨款砸中那些执法机关中的腐败分子。

再说,假烟窝点分做几处,就算没收了这车假烟,他们的生产丝毫不会受到影响;就算执法人员摧毁了一处窝点,而其余的窝点照样能够开工。

相比那些北方为人张扬的煤老板,南方的假烟商人做事非常低调,这也许与他们从事的是非法生意有关。从外表看起来,这些腰缠万贯的黑心商人衣着朴素,一团和气,满脸谦卑,但是,谁也无法猜测到他们银行中有多少存款。娇娘说,很多假烟老板在省会城市都有多套房产。

假烟商人都在抽烟,但是他们从来不抽自己作坊生产的香烟,他们只在烟草专卖的指定店铺购买香烟。

面对这些假烟商人,娇娘有一种强烈的愤恨心理,这可能是因为她出生在20年前的富裕农村,而20年后她的出生地被制假贩假的黑心商人远远抛在后面,而她又不得不给这些黑心商人打工。

我从娇娘这里了解到了很多假烟商人的故事。娇娘说,有的假烟商人几年间攫取了巨额利润后,就放弃了这种黑暗生意,转而投资另外的高利润阳光产业,比如房地产,比如医药制造,还有人投资矿山,毕竟这些行业都披着合法的外衣。

我在想,如此大规模的宗族式的假烟作坊,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为什么就没有被彻底查封?为什么总是在查封过后,它们又死灰复燃?是不是对假烟商贩惩处不力?

一位执法人员后来告诉我说,他们所能做到的,只是将假烟销毁。而对于制假商人,因为查封的假烟数量太少,只能批评教育一番后,就会放走。放走后,假烟商人换个地方,重振旗鼓,故伎重演。假烟屡禁不止,就是因为处罚太轻。

我是第二天晚上从闽南那座村庄回到城中村的,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天亮。

披着满身疲惫回到出租屋,刚刚洗完澡,躺在床上,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从门缝向外望去,看到娇娘站在门外,警惕地向走廊两边张望。此前,她从来没有来过我这里,我也没有说过我居住在这里,她怎么会独自到来?她又怎么会认识路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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