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好外套,揣上钱,走出家门。我想到有一件事该去做了。
我出生的地方叫做安城,是一个小却美丽的地方。在我的记忆里安城是绿色的,春天的柳树,海棠;夏天的槐树,香樟;还有长青的松柏;它们或站在路两旁,或立在庭院里,一年又一年。在我的记忆里安城里住着的人都是懂得生活的,他们有条不紊地工作,忙碌之余却不忘记早中晚餐的合理搭配,以及下午茶。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父亲陈年无论春夏秋冬都起得很早去散步,然后回来给我做早餐。他在阳台种了很多花,现在想来都是兰花,吊兰,君子兰,蝴蝶兰……我曾经一度迷恋仙人掌,买回两盆精心的照料,可一个夏天过去它们就烂掉了。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妈妈这个人的存在。
据陈年说妈妈当年是文艺兵,他第一眼见到妈妈就感叹世上竟有美得那样脱俗的女孩。可他一辈子都是老实人,当时混在那群机灵圆滑的小兵中毫不起眼,但他会写一手漂亮的楷书,又通晓诗词歌赋,在一次艺术节时他在黑板上写下“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被当时坐在底下的妈妈尽收眼底。后来他自学考上了大学继而留校任教,十分让人钦羡,妈妈也终于成了他的准新娘。这一段上一辈的爱情没有山盟海誓,甚至没有一个正正式式的开始,但我也能够想到,他们有多幸福。只是这样的幸福因为我而终止了。
爸爸妈妈结婚三年都没有孩子,这急坏了两家急着抱孙子的老人,奶奶甚至搞来各种偏方给妈妈吃,外婆更是每天跪在佛前祈愿。在这样的压力下,第四年初妈妈终于怀了孕,在爸爸精心照料下除了害喜很严重外身体一直非常健康,谁也没有想到在手术台上会出现难产的状况。当时麻药都过了孩子还是没出来,无奈之下医生决定剖腹产,并询问等在手术室外的陈年,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爸爸对我的讲述就截止到这儿,他没有告诉我他当时的选择,是在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外婆告诉我,当时爸爸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地说,保大人。这个结果,在我意料之中,谁会愿意为一个从没见过的人而放弃掉朝夕相处的爱人。只可惜,妈妈并不知道。
大概是因为生我,她耗尽了生命中所有的坚强,变得敏感易怒,与之前判若两人。摔东西,大喊大叫,或者一个人脆弱的哭泣。起初陈年以为她只是身体不适导致的心情烦躁,属于正常现象。到后来愈演愈烈才想到要去看医生,诊断证明开出,是病例已经开始多起来的产后抑郁症。我从记事起就每天看着妈妈的遗像出神,奇怪的是我看不到爸爸嘴里描述的清丽脱俗,只觉得那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像是要对我说什么。我想她一定是恨我,恨我让她痛不欲生,几次在手术台上昏死过去,恨我让她变得臃肿不堪美丽不在,恨我抢走爸爸一半的爱……只有这样想我才能理解她为什么会抱着六个月大的我坐上我家六楼的阳台。
那时陈年和外婆都在家照顾妈妈和我,所以及时发现了,他们惊慌失措却强装镇定的对着妈妈连哄带骗好半天才终于将她手里抱着的我接下来,就在陈年抬头想要去将她抱下来时,她的身影从窗口一闪而逝,紧接着楼下传来刺耳到疯癫的尖叫。
“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啊,我没有想到你真会跳,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啊……”爸爸在妈妈每一年的忌日时都会冲着她的照片不断呢喃。
而我,成了死神手上抢下的孩子,或者说,是用亲生母亲生命换下的孩子。
多么壮烈的,充满悲剧性的人生开端。
“梦梦,人家都说女儿像爸爸,可你像你妈妈。”这是陈年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四岁时这样说,六岁时这样说,十岁时这样说,十四岁时这样说,直到十九岁我离开他。我觉得他面对我看到的全部都是幻觉,在他的眼里我不过是个延续,妈妈生命的延续,他爱的延续,至于我本身是什么样子根本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