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之人,多半先看作者,再看出版社,再看内容。我认识作者,就从作者说起罢。
初次认识张程,是在讲中国古代对外关系史的课堂上。讲到天子九鼎,我说这个鼎嘛,本来是用来煮肉的,是烹饪器,它一般为圆腹,立耳,三足。方形四足的少见。鼎耳可以穿杠或搭钩。我们老家的人把鼎叫“鼎罐”,在火盆上面架起炖..正在摇头晃脑讲述期间,有人举手了,咦?不同意啊?一个瘦瘦的学生略带口吃地说道:老师,鼎是礼..器!我说你等等,我慢慢讲来呀,后来鼎成为了一种礼器。下得课来,我走到这位学生旁边,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张程。你哪里人啊?我浙江会稽人,临海的。
这叫我记住了本书的作者,一个对历史考据有爱好的斯文的略带口吃的浙江临海人。
思考是源于一种敏感。真正的学问则出自对某一学科的敏感,或者对某一问题的敏感,而不取决于是否科班出身。当爱好成为心之所系的时候,那就听从心灵的召唤吧。果然,张程即便是读了外交学的硕士,仍然对中国历史情有独钟,其大部分作品皆出于心有所系。不到而立之年,那著作也快有半个身子高了,令为师汗颜得很。
后来,张程翻译了一个美国人1895年写的《中国人本色》,使我认识到他的功力。一个研究生能够在读书期间翻译一部专著,是一种学术自觉和自律的表现。说真的,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
看了张程的一些著作后,突然想起最初见面时他刻意强调的“会稽”一词。那是个古地名了,临海属于旧会稽郡,张程以此暗示了一种不绝的文脉。他的确全身上下都是书卷气,性情中有耿直的东西。有这份耿直,讲起历史来,才有理有据,真实可信。我没有去过临海,但听鲁迅说过“台州式的硬气”,有点迂的耿直脾气。说的是柔石。柔石和明朝的方孝儒都是台州人。临海属台州,临海人也当有此种气质吧。临海还有个樵夫祠,樵夫者砍柴之人也,为何在临海为人设祠纪念?原来,此樵夫也是迂腐耿直得可以,当年听到朱棣杀了侄子做了皇帝后,悲愤交加,竟然投湖死了。所以,当1924年春,康有为应临海屈映光与雁荡蒋叔南邀请,遍游临海一带的天台、雁荡山时,感怀自己与国家之命运,写下了“桐柏金庭绕九峰,夷齐遗像自清风。不必西山采薇蕨,琼台双阙有仙逢”之诗句,果有说头。
耿直是书史者的必备性情。所以,原谅我杂七杂八扯这么多。下面再来看看书中都讲了些什么吧。
国人多对数千年历史谜案怀有兴趣,也因此给了文学和影视创作的空间。但是,胆敢以《二十四史》和《清史稿》做基础,从故纸堆中挖出线索,并讲给读者听的,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而用一种新的视角,首先能将历史谜案从权力、个性和史料三个角度进行原因上的探索,则是本书的学术性贡献。历来历史谜案如同疑难杂症,读者往往看了各种评介还是紧锁眉头。而本书却用四到五千字的篇幅把一个个谜案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并呈现了迄今为止各家之言,这是本书的内在张力。但是,我更看重的是本书清新自然的文风,这种文风把谜案的张力一一化解,它让一般的读者逐渐吹散那紧锁的眉头。
我相信写这样的书难,要写成一个“给历史把脉”的系列,更难。其一,纯粹的史实考据的确枯燥无味,况且因条件所限,对如此众多的历史疑难案子进行完整巨细的考证,非穷其一生精力不可。那确实是一项重大的国家级工程。其二,不进行考据,根据一些道听途说进行编纂,或者戏说杂说,则不符合听从本心召唤的作者个性。于是,需要一种基于考证的文风简明扼要地娓娓道来。试举第一本《疑难杂案》一书中陈圆圆一案,作者所做考证不下十余处:1983年贵州岑巩县县委宣传部接到的文化系统的通知,《岑巩县志》、《武进县志》、《江阴县志》,李介立《天香阁笔记》、姚雪垠《论<圆圆曲>》、清初的大诗人吴梅村《圆圆曲》、陆次云的《圆圆传》、《龙门阵》刊登的《陈圆圆花落峨眉山》、《金陵晚报》、《北京科技报》、马家寨《七颗针的寿鞋》、《吴启华藏身达木洞》、《襄子家屋场》和《马宝护送陈圆圆》等传说故事。在一篇5000字的文章里,举证如此之多,几可以称专业文章了。
在一个快餐文化盛行的时代,呆板的考证是不能为大众接受的。作者在有机衔接这些资料方面显示了较强的文字能力。这文字能力的背后,是对所描述事件的宏观把握和洞察力。此外,作者也并不对所有的事件和人3 物一锤定音或盖棺论定,而是留下了大众思考的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作者保留了读书人的诚实品性,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福柯临死前,说他很遗憾地发现,迄今为止人类的知识都是不确定的。中国历史迷雾团团,本书不可能给出确定性的答案;而只是提供一种视角,轻轻帮助各位纾解紧锁的眉头,已经是值得欣慰的事情了。
虽说瑕不掩瑜,但瑕疵还是有指出的必要。比如,有些立论欠妥帖:“袁世凯亲近康有为等人,无可厚非”。此“无可厚非”似乎有针对性,但文中并没有指出何人何家对袁世凯亲近康有为有非议。改为“自有其缘由”之类为妥。
张程请我作序,我是历史学的外行,伸个头看见了热闹,所以勉为其难了。
是为序。
于北京大学畅春园陋室
二00八年十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