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1)

伊凡独自坐在飞往伊兹密尔的空客310航班公务舱里,感觉自己像在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上随波逐流。空姐问他要喝点什么,他说要一杯矿泉水加冰。他在机场买了一瓶“皇家礼炮”,这时打开酒瓶给自己兑了一杯橙色威士忌,深深地吸进一口苏格兰威士忌酒的香气,那是混合着红木、皮革、烟草的味道。“我被波浪卷走了,”他心想,“还把别人都拖在身后。”

教授在思考的时候总是用完整的长句,仿佛是在著述,或者是在向秘书口授信件。他养成了这种习惯,是因为他写过太多的文章、讲稿、电视谈话提纲。他感觉有责任理清思想脉络。出于习惯,他开始在纸片上做笔记。“洪流席卷了每一个人,”他写了一行,“社会的一切坐标都不见了,东方的根和伊斯兰的根统统被剥夺了,但又距离与西方价值结合十分遥远。谁都不满意。把社会凝聚起来的不成文规则在哪儿都找不到了。我们正经历着一个虚无主义时期,人人都渴望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是没人知道它会以什么形式出现。没有规定的形式;所以民众既无神话可以寄托,也无理想可以追求。我们被一场洪流席卷而去。有些人采取自救措施,拼命抓住垂在河上的树枝。这些树枝包括宗教、民族主义、‘库尔德主义’或‘虚无主义’。”

伊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告诫自己说:“别说教了!你满嘴大话!说正经的――承认你的恐惧,然后放松下来。”

这时,那个身材高挑、容貌迷人的空姐来到伊凡跟前,对他说驾驶员很想请他去驾驶舱看看。伊凡就想独处,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空姐来到了驾驶舱。驾驶员一定是从电视节目里认出了他,于是抓住这个机会和他见面聊天。

他进了驾驶舱,发现里面满是电子仪器,却出奇的安静。他们听着从控制塔传来的只有驾驶员才听得懂的信息,一边调整方向一边并不中断谈话。伊凡心想一穿上制服,人人都显得那么神气。就连长途汽车司机也不例外,穿上定做的制服戴上墨镜立即就英俊了许多。

伊凡感到一阵冲动,想去拉动操纵杆,让飞机笔直地俯冲下去。后来他曾回忆这个时刻,想理解为什么对死亡的恐惧竟使他期待死亡。这是一种可怕的冲动。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有的人饱受眩晕的折磨,反而选择从高处跳下来自杀。

作为一个善于思想而不善于行动的人,伊凡不允许自己被感情摆布。他和驾驶员愉快地交谈,甚至谈起了“为什么土耳其永远无法解决其问题”这个话题。教授找了个机会结束谈话,回到座位上,降落前又喝了一杯。

飞机降低了高度,准备在阿德南 曼德里斯机场降落,这时伊凡想到了过去三十年来伊兹密尔经历的变化。跟他一样,伊兹密尔也失去了纯真。爱琴海沿岸的文化氛围渐渐蒸发,这座城市仿佛一个古老的偶像,因时间流逝而消磨了其原本光鲜的色彩。库尔德战争,或者如总参谋长所谓的“低强度冲突”,已经造成东安纳托利亚成千上万人死亡,同时也造成了成千上万库尔德人移民西部。三千个村庄毁灭了,村民们涌向了地中海和爱琴海沿岸,带来了他们自己的文化,与爱奥尼亚文化和美索不达米亚文化掺和起来。

刚开始,伊凡对村庄被故意烧毁、村民被驱散这事抱着怀疑态度,但后来他看到了内阁监督报告,才相信了这个事实。不幸的是,世界各地反恐斗争都采用了类似的方法。尽管不采用这种毁灭的方式可能效果更好,每个国家毕竟都有合法权利保护自己不受武装起义的干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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