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4)

宝玉痛苦地感到,生命中那些青春的,美好的,使他眷恋的人和物,似乎正在悄悄地离他远去。他伸出了手,试图握住那些美好的岁月,可那双手握不住年华,似水流年,悄悄儿地,自他指缝间溜走了,带走了甜蜜温馨的一切,再展开掌心,空落落的,一切都如水泡幻影般稍纵即逝,或许能留下几滴水珠,那又是什么?――是似水流年的记忆呢,还是他那伤感的,失落的眼泪?

如今,更让他感到措手不及的是,他的婚事,竟然也被提上了议程!让人担忧的是,拥有最高决定权的大姐姐元春,似乎更中意的是宝钗,而不是黛玉!如果他未来的妻子,不是自己挚爱的黛玉,那么,他将如何面对今后那漫长的岁月?若是连黛玉也要失去了,对他而言,那简直是苦痛的极致。想到这儿,他只觉得刺心,脸色一变,夺过香珠,一把便丢掷在地上:“谁稀罕了!”跺脚就朝门外走去。

袭人急了,忙拣起香珠:“好好儿的,这可怎么说呢?”

宝钗站在门帘外,听到这儿,也不由微微变了脸色,正待转身离去,只见宝玉已愤愤然地掀帘而出。宝钗有几分尴尬,但也只得强笑道:“宝兄弟要出去?可巧,我正想着过来找袭人说话儿呢!”

袭人忙掀帘而出,笑着招呼宝钗道:“宝姑娘来了?快,请进来坐罢!”

宝玉道:“宝姐姐,您请便,我失陪了!”说着便头也不回地一路走了。

宝钗若有所思地,望着宝玉匆匆而去的背影。

袭人忙笑道:“这几日为着晴雯的事,二爷他心里烦闷得很,见了谁都是淡淡的,连话也懒怠多说一句,姑娘还请多担待些罢!”

宝钗叹道:“只怕他为的,不只是一个晴雯!”

宝玉独自掀起了草帘,走进屋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黑沉沉的头发,乌云般散满了枕席。

宝玉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她,悄唤两声:“晴雯!”

晴雯昏昏沉沉的,没有反应。

宝玉环顾四周,墙上粉灰剥落,腻着半截子黑糊糊的污垢,青苔纵横交错,拼凑成一幅幅奇怪的画面。屋内横七竖八,胡乱摆放着几个瘸腿的桌柜,窗纸连旧带脏,不黑不黄,早已辨不出原先的颜色,又破了大大小小,十来个洞,不时有冷风呼呼地灌了进来。这便是晴雯的家,确切地说,是她姑舅表哥的家。 晴雯父母早死,这位姑舅表哥,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可偏她姑舅表哥又是个一味死吃酒,不顾家小的醉鬼,她嫂子又是恣情纵欲的人,两口子各自在外头厮混,极少回家,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

宝玉忙俯身替晴雯掖了掖被子――幸而她的被子还是干净的,是她从怡红院带过来的旧被子。可她的脸――昔日那红润饱满的面颊,早已枯槁蜡黄,嘴唇干裂,血色全无,两只眼睛已深深地抠了进去。那五官的轮廓,却依然精致妩媚,如一朵清丽的芙蓉花。只是,再美丽的芙蓉花,若是被移植到穷山恶水,又失却了雨露灌溉,怕也很快便会凋零枯败了吧。

眼泪忍不住流下来,一滴,两滴,落在了晴雯的面颊上。晴雯缓缓睁开了眼,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

宝玉拉着她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细细的银镯。宝玉心中惨然,只是站在一旁,哽咽不已。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忙擦了擦眼泪:“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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