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台湾大学(5)

太可惜了,傅斯年去世那么早。当时医药不好,他在台湾的省议会里昏倒,现代医疗条件是救得活的。1950年,他被质讯,因为台大的经费是台湾省的,一个议员非常不讲理,问他:“你要这么多经费干什么?”他说:“我要盖房子给学生住。”又问他:“为什么一个房间里只能住六个人?为什么课堂不能白天晚上分两班教?”傅先生回答:“你们能不能把学生当人看?”说完,就倒下了。

张光直在自传中,有一段说到傅先生。我觉得要为傅先生说一句公道话。

张光直是李济之最得意的学生。在台大时,我和张光直很熟。他父亲张我军是台湾人,在北大教书,在沦陷时期是华北伪政府的教育总裁,所以就列为汉奸。他后来申辩,他是台湾人,所以是日本国民,这不能叫汉奸,后来没有治他的罪,但是他在台湾,终究起不来了。光直因此对国民政府很不满意。后来白色恐怖时期,搜到他手边有共产党的书籍,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像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因此下了两个月牢。他那时考上台大了,还没有注册进学校,当局对他也没有怎么虐待,问问话,放出来已经耽搁时间,不能入学了,第二年才入学,所以他比我低一班。因为我们老师多,学生少,我们都读古代史,同班上课。

当时已经知道的考古收获,最重要的是龙山和仰韶,两大文化系统,一东一西。但是1957年左右,大陆上的考古晓得龙山坐在源头上面,是延续的关系,不是对立的关系。他就写信告诉李济之先生,李先生觉得多少年来的知识,竟有了大变,两人在这方面有相当的争辩,争辩之后就有点意见。后来李先生到美国来的时候,光直常常成心躲开,两人感情就有疙瘩,但是光直始终是李先生最得意的学生。

在白色恐怖时代,傅斯年先生不准军警进学校抓人。他的规矩是:官方必须将学生的罪状告诉学校,学校派人和军警一起,找到当事人,依法交法院。张光直的回忆录里面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他以为傅先生是帮助政府抓人,实际上是挡住政府进来自己抓人。光直判断错误,是因为他自己在牢里,不晓得外面的情况。光直对内地很向往的,在“文革”期间,他还相信官方的报道,以为年成丰收。一个学者的政治警觉性,往往并不是那么敏锐的。

终生受用

在1950年代初,台湾人相当怀念日本人,因为日本人的确把台湾建设成一个不错的地方,但是日本人把台湾人当二等公民,台湾人也知道,不在乎。当时在台大,日本教授留下日式的房子,榻榻米后来改成地板。日本人住的话,六个榻榻米就可以住一个人,八个榻榻米住两个人。一个榻榻米三尺宽,六尺长,所以改成地板,放上床,就很挤了。台湾大学的教授们,分配的宿舍,大多在温州街、青田街一带,旧时日本教员的宿舍。

当时师生关系比较密切,我们常去老师家请教。学生少,老师的房子离学校很近,我有什么问题,老师就说:“你有空到我家来问话。”这种作风后来没有了,在大陆也不多。同时代的大陆正是乌烟瘴气,就是台大一块安静土,那七八年里,培养了一批台湾人文学科的学者。

我1949年进台大,1953年本科毕业,1956年研究所毕业,一毕业就进史语所。第一年在台大外文系时,我也选了很多历史系的课,后来我读历史系,外文系的课照旧听,所以外文系的同班同学开同学会一直都没有丢掉我,最近我们同系同班的学生聚会,还特别凑我在台湾的日子。

台大曾经有过研究生,是“教育部”派来借读的,当时是有研究生而没有研究所,后来办了研究所,我是第一班,学生也就几个人。老师还是原班人马,想选什么课的话,老师可以特别开一门课。

我那时候的兴趣是上古史。当时最好的老师都是在古代史,而且我本来就对古代史有兴趣,小时候是从读《史记》开始的。我在研究所已经定下一些读书的方向,比如我拿《左传》几千人中一个人一个人的谱系、经历,等等,通通做了图表。用民族学的眼光去读《礼记》等书,这到今天还是蛮受用的。除此以外,我就往下走,读四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那几年工夫,认认真真地读古书:《春秋》是以《左传》为主,《公羊传》、《榖梁传》稍为差一点,也看看,因为我对经文学不怎么赞成,读《公羊传》、《榖梁传》是为对照《左传》而言的;《诗经》我是认真看的;“三礼”以《礼记》为主,《周礼》和《仪礼》辅之;四史是以《史记》为主,其他三史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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