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台湾大学(4)

凌纯声先生是中央大学地理系出身,李宗侗先生是演化论,李济之先生是实证主义,所以摆在一块,我可以受到平衡,不拘受哪一派的牵扯。这就和大陆后来一个人跟一个老师不一样,我们一个人跟很多老师。我的幸运就是在读大学时碰到这些第一等的老师,那时候学生少,老师多,他们几个人可以一起训练我。我到芝加哥大学也是非常有运气,有很多老师教我,所以我杂凑的东西很多,不是中国研究。杂学无章,却受益良多。

我一辈子感激的是不同风格、途径的老师,每个人都给我一些东西,每个人都给一个楷模让我去仰慕,我也没有走任何老师的路,我走我自己的路,但每个人对我都有相当大的影响。

傅斯年

我的老师们都是聪明人,傅斯年先生也是聪明人,但是傅先生比所有的聪明人还要高一截。他人都是分门别类去做一件事情,提纲挈领是他老人家自己来。他总是想摆脱行政以后,自己做综合的工作,对西周历史、商周的国城研究有个交代,对中国文化有一个综合的研究。他能作研究,能讲演,能办行政,能跟人来往处理各种事件,真是全才。他办行政,权术也会玩一点,不是那么单纯的人。可惜天不假年,未尽其才。如果他在,会有另外一番面目。

我在重庆就知道傅斯年是攻下宋子文、孔祥熙的人。一般学者很少像他这样,胡适先生不如他,胡先生不会行政。蔡元培先生是大菩萨,胡适先生是场面上的人物,傅先生却是组织健将,才能结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央研究院为一体。

傅斯年主持台湾大学,没有明确提出教学思想,但是他透过的方针我们看得出,是在办另外一个北京大学,尽他的力量抵抗政府力量的进入。可是当时国民党的力量控制很强,所以他抵抗得很辛苦。当时台湾也有白色恐怖,国民党的活动在学校里相当多,我们这些人不理他们,我们对跟国民党走的同学是看不起的。那时,我自己没有亲历白色恐怖,但我看见有学校的训导人员接到法院的通知单,跟警察一起来抓人。因为傅校长不准他们随便乱抓人,也有在校门外面被特务抓走的。我同班就有人被抓到火烧岛关了两年——火烧岛就是绿岛。

我在台大外文系读了一年后转到历史系,其中一个原因是听了傅斯年的意见。我进台大两三个礼拜,傅斯年就见我了,因为他觉得我的考卷不错。看历史考卷的老师推荐给他,看中文考卷的老师也推荐给他,他就印象很深了。有一次我参加全校作文比赛,得了第一名,他单独找了我一次。另外,他经常巡视学校各处,有时候在校园碰见,他到我们宿舍看我们吃什么饭,叹口气。他和司机在门口下棋,我们围着看。今天没有这种校长了。

傅斯年矮矮胖胖,他胖并不是因为吃得好,当时他太穷了,难得吃到一片肉,他的体型,天生如此。他的夫人俞大彩,是俞家的八小姐,俞大纲、俞大维的妹妹。他们先辈俞明震是清朝的清流,跟林则徐和湘军都多少有关系。这一个圈子,门生故吏,亲戚朋友,拉得很大,对清末和民国的文化学术有极大影响力。傅师母脾气不小,她教过我们半年英文,学生很辛苦。

傅先生脾气不好,但是爱才,对有才的教授非常器重。傅先生跟陈寅恪先生交情非常好,在德国留学是朋友,寅恪先生后来很长时间没有归队,在香港跑来跑去,他说钱不够了,问傅先生要,得遂所愿。但是傅先生对庸才非常不在乎,脾气跋扈,不怕褒贬。他自己做事辛苦,替同仁做事情不遗余力,借钱来给同仁过年节,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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