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少年的暴力冲动

卡夫卡少年的暴力冲动

一边想起“拿破仑远征沙俄”,一边在梦中展开对姐姐般的大岛和樱花的性幻想,卡夫卡少年朝着曾被阻止踏入的森林最深处行进。这一情节明确暗示着,走向森林深处的旅程同时也是他走向记忆深处之旅。这时,在卡夫卡少年的意识中“叫乌鸦的少年”向他警告说:“你杀死了父亲、奸污了母亲、奸污了姐姐。你把预言履行了一遍。你以为这样一来父亲加在自己身上的诅咒即告终止,然而实际上什么也没终止”(424页,黑体为小说原文所标示)。显而易见从这时起,“叫乌鸦的少年”成为他在自我内部与自己展开对话的另外一个人格的自我意识。

更重要的是在这之后,如前文提及的那样,“叫乌鸦的少年”对卡夫卡少年作出了如此的宣告:

“记住,哪里也不存在旨在结束战争的战争。”叫乌鸦的少年说,“战争在战争本身中成长,它吮吸因暴力而流出的血、咬噬因暴力而受伤的肉发育长大。战争是一种完完全全的活物。这点你必须了解。”(424页)

这里潜藏着小说《海边的卡夫卡》将人类一般性暴力行为与国家人为发动的“战争”暴力毫无媒介地联结在一起的逻辑结构。更重要的是,“叫乌鸦的少年”提起“战争”与“暴力”的问题后,当卡夫卡少年发出“我难道真杀死了父亲?”的追问以确认自己是否实施了杀人暴力时,“叫乌鸦的少年已不在那里”了。

也就是说,当卡夫卡少年“把脚踏入森林的核心”(426页)时,代言他自我意识的“叫乌鸦的少年”已经不在。自我意识,是对自己进行语言化思考、将自我行为统合起来的本质性内省意识。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自我意识是基于“快感原则”行动的无意识、非理性的“原发过程”,向遵循“现实原则”行动的意识性、逻辑性的“继发过程”过渡的媒介;是在时间的连续性中把握自己,将自己过去的体验与现在之间作出关联并进而统摄自我的行为;是将自我作为独自的同一性存在加以把握的意识形态。并且自我意识在婴幼期并不存在,而是在第二次性征出现的时期内才开始确立。

自我意识的代言者“叫乌鸦的少年”已经不在,也就意味着卡夫卡少年失去了运用语言的内省能力,以及将过去和现在联结起来的记忆能力和连续性、统一性地把握自我的能力。

攻击性的暴力,一般以欲求实现的妨碍者为发动对象。同时,欲求未获满足后的表现及受挫心理不仅体现为攻击,也体现为退行和偏执倾向。偏执倾向是指当某种刺激结束之后,仍然作出与受到刺激时的同样反应。在读过有关拿破仑战争的书籍之后,卡夫卡少年一边在森林中行走一边对此进行回想,并且去追想自己对樱花和大岛的性欲望,这一系列设定几乎完全与此相符。

而且,卡夫卡少年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处于向自我意识并不存在的幼年期无限度退行的状态。他感到“自己彻底成了空壳”,觉得自己成了大岛有次说过的‘空幻的人’。我身上有个巨大的空白……它迅速吃掉自己身上残存的内核”(425页),并产生了“认真地想”、“假如能彻底抹杀自己这一存在该有多好!”(425页)的自杀愿望。这段描写,显然表现出他在发动自我攻击性的同时,开始无法感知到原本的自我存在,随即陷入自己身体也仿佛远离自己的“离人症”(人格解体)状态。

随后发生的“脑袋里咔嚓一声响”(426页),明显刻画出卡夫卡少年的人格已经被一清而空。将此前自我的连续性和同一性全部抛弃殆尽,这与他将进入森林时配备的全部装备一并丢掉互为表里。他拿在手中的只有一把“小猎刀”,那是“从父亲书桌里带来的利刀”,是“必要时可以用来划开手腕血管,让我身上所有的血流去地面”的道具,是作为对自己行使暴力的凶器而定位的。他用“我是空幻的人”(着重号为小说原文所有)的自我暗示,将自己的人格转换为自己曾经抵触过的另外一个人格,并且安慰自己“那里已没有值得我怕的东西”。(426页)

母亲难道不爱自己吗?

当“踏入森林的核心”后的卡夫卡少年再次从背后察觉到“叫乌鸦的少年”时,内心生出了“为什么她不爱我呢?”、“难道我连被母亲爱的资格都没有吗?”的“疑问”。

“叫乌鸦的少年”强调说“她爱你爱得非常深。这你首先必须相信”(438页)。对此,卡夫卡少年最后反问道:

“……我愿意相信你的话。但即便真是那样我也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深爱一个人必然导致深深伤害一个人呢?就是说,果真如此,深爱一个人又意义何在呢?为什么非发生这样的事不可呢?”(440页)

对于这个同样伪装成十分深奥的哲学问题的发问,只要结合使用语言的人是怎样开始质疑“为什么?”的语言学习过程,就能够得到一个非常简明的解答。

如果按照自发性抱有“为什么?”的疑问是在控制便溺这一每个人都必经的阶段中出现来思考的话,就可以对此回答道:因为那是一个人作为人而自立生存下去的需要。为了使自他未分化状态下的婴儿,作为一个人能够自己控制和处理自己的便溺,父母就要“深深伤害孩子”,那正是父母的“深爱的表示”。卡夫卡少年“踏入森林的核心”,身后重新出现“叫乌鸦的少年”时,令他感到疑惑的也正是上述的两个“疑问”。

“为什么她不爱我呢?”“难道我连被母亲爱的资格都没有吗?”

对此,卡夫卡少年作出了如下一番内省:

这个疑问长年累月剧烈地灼烧着我的心、撕咬着我的灵魂。我所以不被母亲爱,莫非因为我自身存在着深层问题?莫非我这个人生来就带有秽物?莫非我是为了让人们无视自己而降生的?

母亲走前甚至没有紧紧抱我一下,只言片语都没留下。她转过脸,一声不响地只带着姐姐一人走出家门,如静静的烟从我眼前消失。那张背过去的脸庞永久地远去了。(437页)

这是在遭受母亲抛弃的一刻,被语言化的少年卡夫卡的经验记忆。这段记忆中的关键性表述,是“无视自己”和“背过去的脸”等字句所体现的遭到母亲无视和置之不理的谓语句式。

针对卡夫卡少年的体验作分析,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和姐姐,甚至连母亲的长相也没有存留在记忆中。这个成为他决定性精神创伤的不幸体验,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虚空。如果母亲抛弃四岁的孩子是人类社会十分罕见的事例,那么也可以说,卡夫卡少年遭受到的是比较特殊的精神创伤。然而对卡夫卡少年来说,关于母亲的记忆是一片空白,所以连他自己也成为一个“彻底成了空壳”的“空幻的人”。

在小说《海边的卡夫卡》中,主人公的暴力性,以及如其父亲诅咒的那样触犯“杀死父亲,同母亲同姐姐交合”的俄狄浦斯禁忌行为之所以得到宽恕,是因为他经历了人类社会中罕见的四岁时被母亲抛弃的体验。于是,便形成了这样一个逻辑:在婴幼儿时期,如果受到了深重的精神创伤,即使触犯了人类社会长期以来形成的禁忌,那也是“毫无办法的无奈之举”。

通过这种方式,引导读者宽恕并认可卡夫卡少年的暴力欲望,我认为这是对使用语言的生物人类的根本性的亵渎,同时,也是对于以神话、传说故事为基础演进而成的小说这一语言艺术的背叛。

卡夫卡少年的体验,绝非个别或特殊的乃至人类社会罕见的事例,而是所有使用语言的人无一例外地共同体验到的精神创伤。正如反复论述过的那样,那是因为卡夫卡少年体验到的被母亲抛弃的感受,正是人类在肛门期的体验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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