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掌握与“自我”的诞生
一岁左右的婴儿渐渐能够喃喃自语,用发出音节的话语方式,去模仿为自己带来快感体验的成人的声音,这是掌握语言的开始。能够发出音声的时候,婴儿的口唇、舌、喉等组织结构开始发生明显变化。通过乳头吸食母乳或呱呱啼哭的口唇、舌、喉的组织结构,急剧性转换为咀嚼、咽下离乳食、发出音声的组织结构。同时,降生前的胎内记忆,和刻印在呱呱啼哭声中的降生时的痛苦记忆渐渐潜在化。以啼哭来倾诉自己的力比多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并寻求释放的遵循“快感原则”之求生方式,随着对现实的适应,逐渐转化为可以将冲动性力比多的释放延缓或断念的“现实原则”。此前的生存方式将受到压抑,沉潜到记忆的底层。
处于掌握语言初期阶段的婴儿,仔细地观察成人的语言活动,依据某种音声发出时的特定场景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性的总体判断,进行模仿式发声。如果这种实践得到大人的认可(更多的情况是受到“真了不起!”、“太棒了!”的夸奖或得到大人满面笑容的回应、赞许),婴儿便会在同样的情景下重复发出同样的音声。
在这一阶段,婴儿尚不足以充分理解语言的内涵,而是在总体把握了具体场景的关系性的基础上发出特定音声。当然,其音声所模仿的语言本身的规则,自然都在成人一方,婴儿只能不加置疑地遵守那一规则,对咒语般含义不明的音声进行模仿。如果不那样做,便有可能被维护自己生命的成人抛弃。迫于这种隐忧,为了生存,婴儿开始努力学习语言。对于所有的人而言,“唯一且非我的语言”(雅克·德里达:《他者的单语主义》,守中高明译,岩波书店,2001年),都是学习语言时最初与语言相遇的方式。
在开始学习语言之后,此前只需一声啼哭便能够让身边成人为自己消除不适的未分化关系,逐渐开始解体。如果不使用语言对自己愿望进行明确的表达,很可能得不到成人的帮助和关照。学习语言的实践对于婴幼儿是一个充满矛盾的行为:一方面,如果不使用语言便无法让身边成人感知自己的存在,从而为自己消除不适;而另一方面,随着对语言的掌握,与身边成人之间未分化式的亲密关系渐渐疏离开来,为此,婴儿又不得不加倍努力去掌握语言。
当婴幼儿意识到身边成人并不总是能够满足自己的愿望时,以往对大人的话无条件服从的孩子便开始用“不!”发出拒绝的语言。
这一重要变化,意味着幼儿步入了“自我”形成的决定性成长阶段,因为能够说“不!”,正是幼儿认识到了自己与周围成人具有不同的人格,并开始表达这种意志的开始。
幼儿开始说“不!”的时期,被称为第一次反抗期。在大人看来,一向听话、可爱的孩子开始变得难以对付。而对于幼儿来说,则意味着鼓起足够的勇气,冒着被大人置之不理的危险而尝试着向大人表明自己的独立人格。
说“不!”,正是向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所迈出的第一步,也是具有个体尊严的开端。反抗与拒绝,是使用语言的生物——人类的关键而重要的力量。如果这种力量受到家庭内部暴力的破坏,将对人格的形成带来损伤。因为正是通过说“不!”的声音,幼儿才抓住了探入到语言深层世界的契机。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当成人指令幼儿做某事而遭到“不!”的拒绝时,成人必须使用语言对“为什么”要这么做作出解释说明。
也就是说成人需要运用语言针对作为结果的“必须如此做”的原因,进行“为什么”的说明。对于使用语言的生物——人类来说,原因总是在结果之后才被给出的。对于原因与结果相结合的思考,以及因果论式的思考能力和逻辑性思考能力的获得,只有当受到不容置疑的咒语般语言所深深束缚的幼儿,在与他者分离之后,在向他者要求应答和解释责任的过程中,才成为可能。
不过,这一阶段“为什么?”的询问对于幼儿来说,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自发行为。这一阶段的幼儿与成人之间的应答,基本上属于面对幼儿的拒绝,成人需要揭示出背后因由的性质。
这种关系发生戏剧性变化,是在弗洛伊德所说的“肛门期”,也就是在开始接受排便训练的时期。幼儿在这一时期将被强加很多不合理的规则,与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的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一样,所有使用语言的人,都会受到强迫性的灌输。
直到昨天还属于“允许事项”的随意便溺行为突然遭到禁止,直到三天之前还坐在鸭形便座上、俨然如同游戏一般的排尿与排便行为,在不小心便溺后突然会遭到成人面目狰狞的训斥。
这种体验,意味着幼儿与过去的自己之间的连续性被成人单方面切断了。昨天还属于“允许事项”,今天却已成为“禁止事项”,转眼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换。
在幼儿看来,成人的态度有可能突然逆转的并不仅仅限于排便行为。此前的“允许事项”不知何时便会突然变成“禁止事项”,幼儿为此将陷入深深的惊恐和混乱状态。
而此时“为什么?”的发问,正是幼儿第一次倾尽全力的迫切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