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悲伤》:第一部分(4)

但是之前我看到的死人没有一个是我的妈妈,他们帮不到我,也不能让我有资格安慰任何别的人。我什么都没说。

约翰从后面的瞻仰室出来。

“妈妈用口红吗?”他问。

“呃,不用。”我的姐姐简说。

“我想也是。”约翰说,“我不知道怎么涂上了,我去擦掉。”在我妈妈跌倒死去,然后在验尸官的解剖台上给开刀,又在殡仪馆给整理遗容之间的某个时候,有人认为她需要好好打扮一下。

约翰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好了。”他说。

尽管约翰用纸巾或者湿纸巾尽了力,我还是能看出我妈妈嘴唇上鲜红的颜色,嘴唇阔阔地绷着,从这边脸颊接到了那边,好像嘴巴很大。

她的嘴唇不是痛苦,也不是微笑的样子,只是就那么绷着,我从来没见过我妈妈的脸上有过那种表情。

“她长得这么小。”我说。她躺在棺材(不是很时髦的那种)里,穿着粗斜纹棉布裙子。

我小时候,会把空的薯条袋子放进我妈妈的烤炉几秒钟,直到袋子缩小了一号或者几号。我妈妈当时看上去就是那样:让烤炉缩小了。

“漂亮的妈咪。”简说,我们俩都哭了起来。简轻轻地抚摸我妈妈抿在前额上的花白头发。“漂亮的妈咪。”我不敢碰她。我见过那么多死的人,可是我意识到我从来没去碰过其中任何一个。

我们待了一段时间,我不想离开她。我想坐下来靠着墙一觉睡去,睡一夜。因为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妈妈,而不仅仅是我妈妈的遗体。

我不信上帝,不信宗教,不相信有来生,我感觉不到精魄或者灵魂;没有感到一个微笑的、摆脱肉身的、保护性的、刚刚变得无所不能的妈妈在俯视着我们。我所拥有的,只是我们准备火化的这具没有生命的遗体。我只剩下几个钟头可以陪在她身边。

可我们还是走了。葬礼时,我坐在我爸爸旁边,我对赞美诗无动于衷,礼拜仪式在我旁边举行,我也没去注意,我左侧过道上的那个木头盒子才是我唯一关心的,我去致悼词经过时,用左手摸了它一下。我站在诵经台上,注视着那些非洲来的移民和年老的爱尔兰天主教徒,他们不是专门来哀悼我妈妈的,而似乎是常来做礼拜的大部分会众。

她去世后,我才知道这间教堂--基尔伯恩区奎克斯路上的这间圣心教堂,从我住的地方走过去要十分钟--就是我妈妈在二战中受洗的地方。事实上,我不知道她出生在伦敦。过去的好多年,我变得几乎反感她的过去。我不想听到过去的事,因为在我看来,那些全是有关痛苦和失去的故事。

六十二年前,我外婆把我妈妈抱在怀里,圣水润湿了她的前额。

我站在诵经台上,多少费了点力气把才下面的文字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自从我妈妈去世后,我一直在努力打发时间,所以上星期有一天,我在网上发现有个网址,全是关于小孩名字的,我在这个站点的搜索框里敲了“安”(Ann)这个字,想知道“安”是什么意思。答案是它来自希伯莱语,意思是“gracious”。我就想了一会儿“gracious”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意识到我拿不准。词典给了我几个定义,其中之一是这样的:有分寸和得体。我心想,如果“安”这个名字指的是有分寸的特质,那么我想我的外公、外婆给我妈妈真是起错了名字1。

我妈妈也许是我所认识的最不讲分寸的人。别人告诉我,甚至在她还年轻时,在她生病前,她就很能让人难堪,会冒犯人。

但是我的爸爸爱上了她,她的姐妹和弟弟很喜欢她,她还有一群很棒的朋友。无论她做什么来让人难堪或激怒简和我,我们仍然爱她。

你们知道,那种不讲分寸的做法实际上是件好事--这是一种出色而吸引人的无所拘束的做法,让她抛开那些废话,直达主题。我的朋友里奇上星期跟我说,我们还是难以管教的十几岁小孩时,他经常来我家,我妈妈跟无论谁的父母都不一样,跟他说起话来,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就是那种几乎完全无所拘束的做法,让她以她那种极为热忱、一语中的、非常开诚布公的方法流露出爱意。这意味着在我长大的家里,我们一天到晚都在互相说“我爱你”;在这个家里,我去睡觉时,会吻我爸爸的脸颊、鼻子、额头、下巴和嘴唇;在这个家里,我想娶我的姐姐,因为我那么爱她。我想我们三个人都从我妈妈身上学到了那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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