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贝拉焦有旧书的集市,”旅馆的接待员递给我房门钥匙,对我说,“您应该去看看。”
为了不让他扫兴,我答应去走走。
“您还没去过贝拉焦吗?”
“没有。”
“那是个在湖北边的小村子。是个迷人的地方。嗯,如果您要去那儿,能不能顺便捎上我的侄子和他的未婚妻呢?”
当天下午,我把那对恩爱缠绵的情侣带到了村子口。我辗转于书摊间,并不是很专心。这些书,的确是些旧书,可能还很珍贵,但是大部分都是用意大利文写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在此流连,希望能找到一本漂亮的关于动物的书,也许是关于狼的,或是几张乐谱。忽然,在一个装饰精美的陈列架上,我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一本稍稍泛黄,包着透明纸的书皮上。书名“罗伯特·舒曼”的周围是黑色的边框,作者是欧仁妮·舒曼。因为出版社是法国的,所以我随手翻开这本书,看到了作曲家的一句话:“未来是个伟大的词!”
“我还有别的一些法语书,”旧书商找给我零钱,说道,“我把一个法国人的大别墅的藏书室都搬空了。”
他把一叠旧书拿给我看,其中有很多是关于音乐的。有舒曼的书,还有一本小册子写的是他的妻子克拉拉·舒曼、还有关于约翰内斯·勃拉姆斯以及浪漫主义的著作。我买了一套音乐丛书,外加一本漂亮的苏菲派教徒的故事书,然后回到了科姆。
“多谢您的好建议,我真是太开心了,”第二天,我对接待员说,“我买到了能让我幸福的书。”
前晚睡前,我随便翻翻战利品,打算日后再去享受仔细阅读的乐趣。然而,一句,紧接着一句,又来一句抓住了我的神经。“有时候,音乐占据了我整个身心,那时对我而言除了声音一切都不存在了,我什么也写不出。”罗伯特·舒曼写道。他简直是对音乐着了魔。他对自己怀疑了,决心去旅行!回来重新投入工作后,他又怀疑了:“昨天,钢琴弹得太糟糕了,好像有人绑住我的胳膊一样。我不想挣脱。动荡和昏暗似乎吞噬了一切生灵和苍穹。”一些东西触动了我,尤其是在罗伯特·舒曼身上,那是一种无穷、持久的力量,把组成他的碎片密封和粘接起来:追梦者(舒曼)在角落里为自己吹着口哨,“怪僻的,倔强的,高贵的,热情的”,梦想让他心神激荡,热血沸腾,每天他都经历着上天入地、怀疑、激奋和遁世的欲望。他给作品中的一些人物另外取了名字:冲动的弗洛斯坦,幻想者奥赛比斯,智者拉罗。他是他们中的每个人物的化身,又不真正是他们,决不是,是音乐把他组合起来。
我阅读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罗伯特·舒曼和我在时间中玩照镜子的游戏,在现世和冥世我们默契相通,我们有预感,也许是真的,我和他在通信。想到这儿我热血沸腾。
因此,第二天一大早,我选了个理想的读书场所,想酣畅淋漓地读个够。舒曼的生活,他对于深深的忧郁、暴风雨和内心焦虑的描写,他的情绪和思想都让我着迷。他把第一组变奏曲献给了一个想象出来的伯爵夫人宝丽娜·冯·阿贝格。阿贝格(Abegg)?A代表啦,B代表唏,E是咪,G是嗦,正如兰波用字母代替颜色,如果诗人兰波是音乐家和钢琴家,元音代表的就是音符。
啊!他经受着爱的折磨,灵魂的困苦,苦难好像在对我的灵魂倾诉!“有没有一首丰收的舞曲,代表丰收呢?爱的喜悦之车是否装上了火轮?”这些问题又在我的眼前活跃起来,对我个人而言,它们迫切的现实性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忍不住疑虑重重——“是否有一种生命的乐曲就是生命本身?一首表达爱的喜悦的乐曲?”
罗伯特·舒曼的生命和他年轻的妻子克拉拉·舒曼,及年少的徒弟勃拉姆斯的生命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在他的命运长河中,他们的生命不断地融为一个强大的个体,强大到他们可以共同死去。他们一直在追问这个问题。如果生命之歌就是生命本身,那么爱的喜悦甜蜜是不是就是那首生命之歌呢?他们三个是相爱的。他们为爱痴狂,跨越了辈分的鸿沟。他们的出生相差十余年,然而他们是同岁的:他们的激情和天赋是“同岁的”。
“您在读爱情小说吗?”
我吓了一跳。一个坐在邻桌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趁着服务生给我上橘汁的机会找我搭话。他的法语带着轻微的英国口音。他的闯入让我有些不快。我冷冷地瞧了他几眼,答道:“是的,打扰到您了吗?”每当有人企图破坏我的私人世界时,我便会脱口而出这样的话。出乎意料的,他既没有辩解,也没有默默地忍受这无礼的对待,而是大笑起来:“不,一点也没有!爱情故事常常让我烦恼,我看这书是法语写的,我很想练练这门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