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好朋友曾经作了相当大的努力,和我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了谈这个问题。对这种事着魔上瘾,会不会跟我亲身经历过的某些死亡事件有关?童年时死了兄弟、好朋友,或者家里人的朋友、老一辈的亲戚?当然有关系,不然的话,谁会兴起读讣告的念头呢?不管是谁,总认识某个去世的人,岁数大点以后,认识的死人更多。对于我们这些认识到人生终有尽头的人来说,讣告有一种吸引力,是一种自然力量,万有引力。但是,不管头一次翻开讣闻版时是多么悲哀忧愁,到头来,我们总会依依不舍、流连忘返,欣赏它的文笔,沉溺其中,每天急不可耐地追读不已。
我们这类人很多是文学专业出身,一眼便看出了这类饱蘸深情的小块文字的特定格式:简短经济的人物刻画,紧接几个死者生活和工作中的小故事,最后是一串死者遗下的亲属名单。这样一份传记,短小精悍,首尾呼应,文采斐然,仿佛一曲美妙的诗歌。讣告中蕴含着新闻行当里最富创造性的文字,这是毫无疑问的。
和诗歌一样,讣告也有它的繁荣时代、萎靡期与现代派。十九世纪可谓讣告的盛世,以阴森冷峻的笔调描绘出一幕幕死亡的场景。“短短一年时间,她先后成为新娘、倍受宠爱的妻子和人生伴侣、母亲、尸体!”二十世纪是荒芜期,也许是因为战争实在太多的缘故吧。偶尔也会有寥寥几个作者、几份出版物作出一番努力,想让讣告从死气沉沉的颓丧中振作起来,搞点花样,别老是一成不变的白人姓名录及其职业、所属俱乐部、留在身后的亲属。但年复一年,这个领域仍旧是一片雾沉沉、灰扑扑的死地,令人沮丧不已。死去的不仅仅是讣告的对象,讣告这种文体也死了。但到了八十年代,大地开始震动。美国和英国涌现出了一批才华横溢的人物,相当于本行业的猫王和披头士。他们拿起笔来,开始创作现代派讣告——给这片死地注入活气。我们身处其中的这个时代真是壮丽辉煌,它是扩张的时代,创新的时代,娱乐的时代,是全世界范围内事事力求压人一头的时代。短短一代人时间,讣告这一沉闷无趣的套路化文体突然间焕发出勃勃生机。历史学家说,我们生活在讣告的黄金时代。
下面是一份没有署名作者的讣告,丧主名叫切特?贝克尔,1988年伦敦《泰晤士报》刊发:
难免有病体难支的夜晚。他那如号角般响亮的嗓音几不可闻,同歌声一样悦耳的声音变成微弱的细语,袅袅的音乐啊,仿佛随时可能骤然中绝。但即使在这种时刻,他那种与生俱来的音乐家气质依然成就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奇迹。优雅虽受重创,却并没有丧失。
“大约翰”?埃利斯的讣告,载于1992年《费城每日新闻报》,由吉姆?尼科尔森执笔:
对朋友们,他有一句亲亲热热的口头禅,“闭嘴,笨蛋。”嫁给大约翰没多久,雪莉?埃利斯便发现丈夫不是个普通人。“我们简直什么地方都没法去。在纽约,他时不时地就会大叫一声,‘闭嘴,笨蛋。’街对过马上有人嚷嚷回来,‘你好哇,大约翰。’华盛顿、怀尔伍德、大西洋城,无论到什么地方,总是这样。”
再看另一份作者未署名的讣告。死者是安娜?海马特,曾以爱丽丝?托马斯?埃利斯的笔名写过几部小说。这份讣告刊登在2005年的伦敦《每日电讯报》上。
安娜……总是一袭黑衣,从头到脚,连内衣和凉鞋都是一式的黑色,打扮得像地中海民族的女族长。我们这些人在餐桌边横七竖八乱坐一气,像没毕业的大学生一样大吃大喝,斗嘴争辨,而她却总是静静地倚在门框上,什么都不吃,只一枝接一枝地吸烟,观察着我们,那双眼睛在阴影中闪闪发亮。好一个黑衣女人,像门口的一个鬼影,没有什么能逃过她的眼睛。
瞧见没有?讣告中保留着她的气息!
美国的讣告是个混血儿,介于短篇小说和普通讣告之间。它赞美本地人物的生平,向世人展示普通人身上的不同凡响之处。操办学校午餐的妇人,晚上却摇身一变,成了舞厅的舞女;另一个不起眼的男人,他能催眠龙虾,让它们脑袋朝下拿大顶。
在英国,四家全国性大报每天都在激烈竞争,角逐最鲜明生动、机灵劲儿最足、最八卦的讣告。自从80年代的报刊发行大战以来,讣告创作已经成为一项竞技运动。这些讣告中最出色的完全称得上一种文学体裁,至于其中的主人公,你也许会在流浪汉小说中发现与之相似的角色 。比如某份讣告中的“阿尔巴尼亚女王”,指的其实是一位名叫苏姗、安于家事的家庭主妇。一份传记作者的讣告中这样形容丧主:“随时目光灼灼,跃跃欲试……像一只最最善良迷人的耗子,或者鼹鼠。”
网络也一样,到处是讣告和讣告网站。“我行走在死亡的国度”,这是通常的表述方式,但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我在死亡的网络冲浪”。键盘上敲打几下,我上路了,转眼间遍历加利福尼亚:哀悼马林县的老嬉皮士、旧金山的艺术家、圣何塞的公交车司机和理发师,从洛杉矶的老一辈电影明星一直到桔郡的冲浪健儿和圣地亚哥的军人。讣闻版的覆盖面越来越大,各色人等都成为它的报道对象。和过去一样,人们不断升天,“去耶稣的唱诗班中歌唱”,不同的是,越来越多的新闻记者掌握了讣告的技艺,创造出一颗颗传记领域的明珠。即使最朴素直白的讣告都渐渐具有了一种繁复风味。
阅读讣告,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年代。告诉你们吧,死在这个时代是最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