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遇上别的讣告读者。咖啡店里,从他们肩头溜一眼,一番对话就此开始。“喜欢讣告?”“喜欢极了,好些年了,天天读。”两眼精光四射的,这是狂热分子;眼神肃穆的,这是我们“讣教”的有德之士。其中有些人连身故告示都不放过,就是那种小广告式的文字,短短两三行,死者家人出钱,殡葬业者代笔。天天追读这个的,那是骨干中坚。我自己大都跳过去,直奔肉馅而去:新逝者的生平特写,由真正的笔杆子操刀,配以主角照片。不是每份报纸都这么大方,将版面和麾下写手用于死者生平大特写。但那些有此慷慨之举的报纸——啧啧!尤其是美国的三魁首:《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和《洛杉矶时报》,还有伦敦的四巨头:《每日电讯报》、《卫报》、《独立报》和《泰晤士报》。这些报纸都可以在因特网上读到,或是它们的网站,或是网上数据库。图书馆里一架架排着,报摊上摆着,空中小姐也会向乘客分发。但是,重视讣告的报纸并不止于上述几家,我每个星期都会新发现一种。
和其他讣迷一聊起这个爱好,我们就聊个没够。它压倒了其他一切话题。事实是,一份报纸中,讣闻版是最受欢迎的版面之一。有体育版那么受欢迎吗?讣迷不像体育迷那么狂热,喜怒哀乐形于颜色,但情绪还是看得出来的:那种紧张、那种愉悦、那种悲伤,还有那种让人浑身轻松的捧腹大笑。
读过搞地下工作的药剂师的讣告吗?亨利?乔丹诺一直是个普普通通的药剂师,可后来,他开始为联邦麻醉品管理局工作。该机构是药物监管局的前身。到那儿以后,他发现自己具备从事秘密活动的天赋。
他可以把自己打扮成邋里邋遢的街头毒贩、一夜暴富的骗子、小赌徒、逃犯、水手。没人能看出破绽。
他赢得了好几个恶名昭彰、冷酷无情的犯罪团伙的信任。在他的协助下,许多帮派头目和喽啰被判有罪。由于他的工作,几十名犯罪分子被送进了监狱。
(《纽约时报》,沃尔夫冈?萨克森)
从照片上看,他的样子完全是个五十来岁的当父亲的:往后缩了不少的发际线,厚厚的黑框眼镜。平庸的外貌掩护着一位禁药行当里的詹姆斯?邦德。
还有哈罗德?冯?布朗哈特,海猴子领域的天才。海猴子是一种咸水虾,晒干之后可以邮购、运输、放在架子上搁着。可只要扔进水里,它们立刻就活了过来。四亿只海猴子曾经和一位宇航员一块儿被射进太空。是讣闻版让我得到了这份知识。战争、瘟疫、拙劣的投资消息、政客的大喊大叫,从头版到四版,全是这类货色。可在这儿,在标着讣闻的版面上,你发现了什么?——海猴子!它是唯一的版面,直到今天仍有“先驱”出没其间。“卡车司机谣曲之先驱”,“海浪音乐之先驱” ,还有“口蹄疫防治先驱”、“冷冻蔬菜先驱”。“先驱”看多了以后,看到某人讣告上只说此君“将新鲜出炉的爆米花引进剧院”,总感到不对劲,觉得未免太过轻描淡写了。(或许编辑觉得“先驱”这个词放在这里的大标题上不太合适?)
我在邻里左近结识的讣迷都是剪报集级别的,也有一些程度稍逊。他们喜欢讣告,能领略其中的幽默和戏剧性。他们兴许会将自己的珍藏收进一本剪贴簿:或是“先驱”标题集锦,或是有趣的巧合。这份藏品放在咖啡桌上,专等同好过访。一般说来,此种讣迷满足于一天一份报纸——两三条讣告,要不就是四条,数量不多但供应稳定。问题是这一爱好有个很了不得的地方,那便是它的扩展性。一开始只是偶尔想多读几份讣告,读点好的,也许还会自己动手,为你所爱的人或你本人来上一段,但一转眼工夫,它就把你带到了可卡因级别。
我想,我应该把我自己竖在这儿,当成一个可怕的例子,以警示世人。几盒剪报、几份报纸——没过多久,我便放弃了在青天白日下采访知名人士的体面工作,钻进阴暗的房间,专心撰写他们的讣告。我成了讣迷圈子里的名人,却与社会格格不入。一次下午茶会中,我们聊的全是讣告,让一位年轻孕妇脸色发白,最后差点呕吐。弄得我告辞出门时一路向女主人陪不是。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这种事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比如有一次,我去医院探望一位正在痊愈的朋友,聊了一会儿以后,他对我的欢迎显然不如起初那么热情了。难道就没有办法能让我既可以谈谈我的工作,又不至于一说起死人就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吗?人家好不容易才没变成讣告的对象,这时候大谈死人未免有点太不知趣。这个问题嘛,怎么回答呢?这么说吧,到现在,护士们一见我就害怕;我的孩子们倒是已经习惯了,但我注意到,他们的朋友不怎么上我们家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