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6)

“行人”一般被认为是外相,实际上,这个职务比外相更为重要。根据周朝的制度,行人掌管接待及管理诸侯,天子的任务在于统御天下诸侯,因此,行人的职务是辅佐天子最重要的政事。虽然吴只是诸侯之一,在制度上却以周王朝为准。行人与其说是外相,毋宁说是宰相较为正确。

阖闾父亲诸樊的幺弟季札,以使节身份出使晋国。

季札素被誉为贤人。阖闾之祖父寿梦,原本准备将王位让予幼子季札,后来由于他坚持不接受,所以订立由几个儿子轮流继位的规定——这件事情已如前述。

季札由晋国归来后,国人莫不密切注意他的言行。

季札本来是可以成为吴国国君的人物。但他一再谦让,实在拗不过请求时,就出走离去。因此,每一任国君都对他另眼看待,将他置于仅次于国君的地位。也就是说,无论谁当国君,他都是第二把交椅的人物。

他的发言格外有分量。这样的他,对这次的兵变会有怎样的意见呢?

季札终于说了:“不忘奉祀祖先,使人民不违背主子,虔诚供奉社稷(国土守护神)——谁能做到这些,谁就是我的君主。我对任何人都无怨恨。哀悼死去的僚,伺候活着的阖闾,等待天命,是我此刻的态度。”

这可以用“明哲保身”来形容。永远不居首位而甘心屈居第二,这种恬淡态度,往往会获得人们的好感。倘若此时他对阖闾有所责难,吴国一定会再度发生混乱。因此,他的保身主义,从另一角度而言,也可以说是保国主义。

听到季札发表的言论,阖闾大大吁了一口气。

出征楚国、被截断退路的僚的两名弟弟烛庸和盖余,在听到哥哥僚被杀、光自立为王的消息后,便率领全军向楚国投降。

楚国给了这两人领地。

楚国在新王领导之下,努力建立新体制,一一肃清旧政权之余孽,被伍子胥视为仅次于平王的仇敌费无忌被杀。名门伯州犁也遭铲除,其孙伯噽因而亡命吴国。

“我们都是对楚王恨之入骨的人。”伯噽对伍子胥说。

“你怨恨的程度,或许比我深吧?”伍子胥面色凝重地说了这句话。

“没错。我怨恨的程度比你深得多。仰望承继楚王血统者的鼻息,这种事情我绝不会干的!”伯噽说罢,耸耸肩回去。

伍子胥和楚国太子建一起亡命,建于郑国被杀后,伍子胥就带着其子胜来到吴国。途中他甚至沦落为乞丐,却没有丟弃继承楚王血统的胜。

“我也不能怪伯噽有那样的想法……”伯噽回去后,伍子胥自言自语地说。

发觉一旁有人,回头时,看到一名少年站在那里。原来是胜。

“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的。”少年颔首回答。

“你死去的祖父是我的仇敌,虽然已死,但我对他的仇恨未消。你是承继仇人血统的人,而我却奉养你到今日,对你疼爱有加——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实际上,伍子胥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答案。他是听了伯噽说的话后,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不管怎样,现在绝不能惊吓胜!——因为热爱故乡,所以怨恨楚王。他用这样的场面话来应付胜。

胜却以肯定的口吻说:“我知道!你的父亲和哥哥被杀,而我的父亲也被郑国杀害!我们都是矢志报仇的人!”

胜的父亲太子建是受了晋国顷王之煽动,企图霸占郑国,却因奴才告密而被杀。

伍子胥感到战栗。

杀害你父亲的是郑国!你要对郑国报仇!他从未用这样的话教导过胜。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胜从伍子胥身上吸取了这样的复仇之心!——此外他还有什么可以从伍子胥身上吸取呢?

吴王阖闾授兵伍子胥和伯噽前往攻打楚国,是即位后第四年的事情。

这一年,外征军只攻陷舒就回国。先王之弟曾为伐楚司令官、后来却归降楚国的烛庸和盖余,正是舒地领主。吴军将两人俘获,本来准备继续向楚都进军,却因总参谋孙武“人民疲惫,时机未熟,应暂等待”之进言而中止。

孙武乃是后来被称为“孙子”的兵法家,体察人民疲惫并且判断时机未熟,这都不是普通职业军人所能做到的。

约一百年后,孙武后裔孙膑,出仕齐国且以兵法扬名,同样被称为“孙子”。

兵书《孙子》之著者为吴之孙武还是齐之孙膑?抑或后世之人的著作?——这是长久以来的悬案。

时机成熟。攻打楚都,正是时候!孙武下这个判断,是五年之后了。

在吴军排山倒海之势攻击之下,楚军连连溃败,楚昭王在首都未沦陷之前就已逃走。

进入楚都郢后,伍子胥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原来,他挖开已于十年前死去的平王之墓,将棺木拖到地上。

那个时代的王公棺木,都以多层厚重木板构成,并且使用大量防潮物质。近年出土的轪侯墓中两千年前的妇女,皮肤还具弹性,是人们记忆犹新的事情。棺木中,十年前被埋葬的平王,当然还是栩栩如生。

从棺木中被拖出的平王尸体,被拋到地上。

复仇者伍子胥手执皮鞭站立。他的手微微颤抖。

复仇之时刻终于来到!

父亲和兄长被杀已十六年。

啪!啪!

伍子胥使出浑身解数,挥鞭猛抽尸体。这个动作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突然,接触空气的尸体变得脆弱异常,皮肤因而破裂,灰色肉粉扬起。

鞭之三百然后已。《史记·伍子胥传》将这个情景做如此记载。

这真是令人为之鼻酸、惨不忍睹的景象。

因吴军入侵而避难山中的伍子胥挚友申包胥,听到平王尸首遭到鞭打之事后,派人对伍子胥说:“纵然天道因畏于人势而一时退避,然而总有恢复之时。天道再现时,你的暴虐行径,一定会受到处罚的。”

伍子胥对这名使者说:“请你回去后,转告申包胥这句话吧:‘日暮途远’。”

我的年纪已大,不能依从天道,悠然行事。想做的事情很多,而人生剩余时间已不多。所以,复仇之事也非采取如此干脆的手段不可——知道老之将至的伍子胥,企图以年龄为自己的激烈行为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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