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人读小说的房子里,这可算得上是一个奇怪的发现,但打开书,谢里登的笔迹出现在面前。突然,这一点也不奇怪了。谢里登老是赠送小说,不止是小说,各种文体都有,还有格言、有用的论据、优美的散文。接着我看到一行字:献给珍妮特和凯尔文,以纪念那场银色的风,像刀一样的银色,谢里登赠,1996年1月3日。 谢里登对书籍没什么敬意,会在页边写字,折页角,还会插入糖纸、袜子,或是其他不是书签的书签。但我从不知道还有谁对文字有如此的忠诚,他所试图送出的像是七巧板,可以填补缺口、减轻痛苦,可是大家都对这种忠诚不以为然。
这本第一版的《第三个警察》的第三十一页被折了起来,他用粗大的圆珠笔标出了下面的对话。
“毫无疑问,你知道风有颜色。”他说。我想他此时坐在椅子里,显得更平静,还调整了一下脸色,使他看起来更正常些。
“我从没有注意到这个。”
“这种想法是有记录的,可以在古代人的文献里找到。正方向有四种风,偏方向有八种风,每一种都有颜色。东风是深紫色,南风是亮银色……”
为什么谢里登要在这一页做标记呢?这也不难猜测。他的题字是1月3日,那正是南风肆虐的季节。我猜想,他们一直在皮特沃特河梅瑞狄斯的船上工作,遭遇到了致命的银色风暴,船上物品被损坏。他们猛地冒险转向,使得船舱里的家具砰砰地从地板上飞出去。他们都是牛仔,女人也不例外。凯尔文那位当摄影编辑的妻子就是最狂野的牛仔。
杰克有时候和他们一起航行,虽然他曾透露过他们的行为太鲁莽,不合自己的喜好。在一次六级风中,凯尔文和谢里登又扯破了一副大三角帆。杰克问我,彼得,为什么他们总是惹麻烦?说着眉毛扬得高高的,消失在他那浓密的白头发下面。
他是个有故事的家伙,谢里登说,天哪,你有没有见过他那条小船?一看就知道那人不想活了。
杰克与悉尼的南风确实有着一次最狂野的遭遇。他在我的笔记本上被列入空气一栏。我在纽约就给他打过电话,他暂时答应了可以对着我的录音机讲。
我又试着拨了他的号码,这一次有人应了,听起来是婴儿的尖叫声,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杰克那疲惫的声音,一开口就是请稍等。
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在皮特沃特河的砂石崖下,我的老朋友待在他那著名的四边开放的房子里。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我又想起他大儿子出生前的那个夜晚,凯尔文和我把所有用不上的婴儿用品塞给他。杰克五十六岁了,一辈子过着身无长物的日子。我们帮他把大堆婴儿用品打包装入他那破旧的“萨伯”车里,但他第二天早上又全带了回来。
不行,凯尔文,他说,我真的不能这样。
但现在他可以这样了,而且的确做了。此时,这位头发灰白的前唯美主义者在一片由尿布、婴儿床和塑料玩具构成的地雷阵中穿行,走回到电话机旁。
我刚和谢里登谈到你,他说,刚挂断。
他在哪儿?
某个很高的地方,他笑道,他有些很关键的材料要给你,杰克又笑了。事实上,我很高兴你打电话过来,因为我一直想着我的那个故事。我知道我答应过你……
可恶,我想,他要推辞了。
你知道的,彼得,我差点送了命。当那种事情发生时而又能侥幸脱身,此时最好保持安静,你不觉得吗?
侥幸脱身?
而且,他又略显平静地说,还有一些以往的个人隐私问题。
他所提到的正是我希望他忘掉的。一次我接受了一所他所设计的房子,无意中又转送给了作品中一个虚构的人物,这个人物又卷入了悉尼腐败的商界和政坛。
我当时只想为作品增色而已,我的思维方式更像个小说家,而不是一个建筑师,然而,杰克这个挑剔的家伙,毫无疑问,是绝不会为我笔下的这种角色建什么房子的。
他读到那本书,就愤怒地写了封信过来,说我把他客户的房子,他的私人房间公开展览,我完全是背信弃义。
难道那“房子”不是虚构的吗?不是镶嵌在一部虚构的作品中吗?除了少数人以外,读这本虚构的书的人谁会知道类似的房子的确存在过?我把这些都写在回信里。我还说很抱歉,真心实意地抱歉。建想象中的房子比真正的友谊容易多了。
杰克设计的房子我住过不止一处,如果能住一辈子,早上醒来时我会很愉快。每次走进他的建筑,我都很愉快。已经提到过,他设计房子的理念是营地,没有墙的房子是他的最爱。他的房子建在紧张的?抗中,一方面是向种种外界因素开放的愿望,另一方面是客户希望能获得保护,远离这些因素。我记得有天早上三点从床上跳下来,忙着拽绳子,关闭出口,因为暴风雨从西边抽打过来。杰克是个水手,这一点在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上都会显现出来。
他体格健壮,是个天生的运动员,然而他的肩膀已经开始向上拱,这个变化是由于他总是连续几个小时胳膊叠在胸前,手托下巴,或是站在一幅画前,或是站在一块地前,或是看着太平洋粉红色水光照亮一片砂石崖,或是当太阳落山潮水退去时,看着红树林里小溪一端的流水变成紫铜色。不仅是他那修长的身材,就连他的脸也因这种注视而变了形。他有着结实的下巴和鼻子,但脸已像松软的石头一样皱巴巴的,被侵蚀了。双眼很有特色,包含在厚重的眼皮下面,只是一条缝,但风化般的脸上每一个线条就像是磁力线一样,向眼睛这两极弯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