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布拉格参加一个文学节,顺路去捷克中南部的布拉迪斯拉法市做一个学术演讲。我的老朋友作家兹德涅克和他的女儿金德拉开着他的崭新的绿色轿车——他坚持认为那是蓝色的——到机场接我,他现在住在女儿家。 兹德涅克七十多岁,喜欢开车,非常喜欢自己的那辆小轿车,他那种傻里傻气、欢喜快活的样子令他十分可爱。坐在驾驶座上,他表情严肃,双手紧握方向盘,脑袋向前伸得太远了,脑门几乎要碰上挡风玻璃。在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愉快地行驶在郊外,在欧洲,所有的城市都有自己的郊外风光。我向他打听车的价钱,他耸耸肩,说车价一直在涨,别的东西也在涨。尽管金德拉在哈维尔的办公室有一份重要的工作,但他和金德拉也只能住在一间小公寓里。我告诉他自己夜里对大城堡通明的灯火突然熄灭产生的不安,随后看到一只孤零零的窗子里面一直亮着灯。他大笑,说,那一定是金德拉的办公室,她总是工作到很晚。这种巧合像布拉格小小的古老传说一样令我大为震动也颇受吸引。金德拉的窗子突然成了阿基米德的那只杠杆,足以将黑色的夜幕撑起那么一两寸。
我前不久从孔雀大街换了一家旅馆,在一条狭窄的山坡街道上,叫卢兹科霍学院大街。① 前门的接待台是一个小隔间,后面有一只高高的柜台,那个漂亮的金发碧眼的女经理向我问候,把我当做德国人。兹德涅克坚持要亲自帮我把手提箱从车里拿出来,他用捷克语和她说了几句,她立刻改用英语和我交谈。我再一次因为自己不懂别的语言而深感羞愧。兹德涅克告辞了,说他当晚会来接我,同金德拉我们三人一起吃晚饭。那个令我心生爱慕的女经理带我登上狭窄的楼梯。墙上有狩猎的印记……突然之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回忆着那些印记,想起我曾在90年代末创作的一部小说中写过一间旅馆,以孔雀大街的那间旅馆为原型,不过那间旅馆不是在布拉格而是在波尔图 · 维纳尔,是意大利利古里亚区的一个海滨小村子,我的小说的一个角色跑到那儿去自杀了。小说是种奇特古怪而且欲壑难填的东西,无论多么独特的人物与地方,到了小说里都变得稀松平常。
作家节的开幕式在老城广场一家直接对着有天文钟①的市政厅的酒店召开,房间不大且极热,里面浓烟弥漫。钟楼引人注目的不仅有色彩鲜明的绘图刻度盘,还有装饰用的真人大小的人像,代表着死亡、空虚、贪婪、天使长和摇头晃脑的土耳其人。布拉格人一向偏爱各种塑像、小雕像和自动装置:布拉格著名的娃娃像杰祖拉特果——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有一个珍贵的镀金小塑像,各种奇异的圣母像——有一个竟然是黑色的,卡雷尔 · 恰佩克的机器人①和怪异的格来姆,令人惊恐的异形,大师扬 · 斯瓦克马杰动画片中的人物……许多木偶剧院异常火爆——唉,如今只有受了蒙蔽的游客才会进入剧院,当然,这当中最为离奇的莫过于卡夫卡的奥德拉德克,一个星状的生物,像一卷线轴那样自行滚动——是它自己还是他自己?——游动于无名叙述者的房间,在“家中父亲的问题”片段中发出一阵大笑,听起来“好像落叶的沙沙声”。当然,里佩利诺在鉴赏稀奇古怪的东西方面是个行家,他对布拉格人沉迷于非人方面的行为颇感兴趣。他特别用杰祖拉特果为例,这个奇异怪诞的小精灵长得圆滚滚的,戴着镶金嵌银的王冠,“一个蜡制玩偶,穿着金光耀眼的丝绸锦缎,质料高级,所费不菲,在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巴洛克风格的卡默利特教堂里展览它的各季服装”,这是1628年鲁道夫执政时期,由洛伯科威兹的波吕克塞娜从西班牙带回来的。里佩利诺写道:“如果说大家伙格来姆……带来了混乱和灾难,那么,杰祖拉特果——一只精致的穿衣服的玩偶、一个构造精巧的模型,则是一剂有益健康的止痛药膏,让灰心失望的情绪被重新激发出活力,成了对身心皆有帮助的医生。”里佩利诺式的推论虽然不合逻辑但例证却异常出色:“黑暗的教堂所在之处以及卡梅拉派的那些如今成了木乃伊的保护者们都躺在造价高昂的敞口棺材里,教堂的主要资助者是生性残暴的西班牙将军巴尔塔扎尔 · 德 · 马拉达斯(1895年他在弥留之际的剧痛中,让人按照女雕刻家弗拉维娅 · 桑科尼雕刻的尤利斯 · 泽叶尔传奇中的“艾努尔提斯”来制作杰祖拉特果),不过这件事并没多少意义。”
尽管不太情愿,现在我不得不把话题从那些雕刻的小玩艺转到布拉格作家节的事务上来。
尽管组织者竭尽全力,但开幕式却热闹得一塌糊涂。人们在烟雾弥漫得令人窒息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不但观众如此,与会的作家们也这样,现场气氛立时变得不安和暧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