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9)

我想提的问题是,历史学家、游客和散文作家全都在同一件事上纠缠不休——“真正的”布拉格到底在哪儿、又该如何定位,实际上,可以说只有这么一件事。我记得那些落在费塞拉德高地小路上的枯叶,是什么让落叶给那个地方平添了一份特殊的魅力?当我想起黄金巷,在我眼前清晰地闪动的是我第一次和教授一起走在雪地上,脚下的雪块积聚着,变成灰色的冰,而不是卡夫卡1916年秋末至冬天写作《乡村医生》及其他短篇小说时的那座房子。圣维特大教堂阴郁的辉煌在我的脑海中只有微光闪动,相比之下,某个下午的记忆却不可思议地异常清晰。那天下午,我离开那座拥挤的建筑物和那群声浪喧天的游客,撑着一把雨伞,带着一卷儿导游报,走进杰尔卡街。没想到,那里竟然悄无人迹,我倾听着自己的脚步在圆石路面上的回音,追随着一个似乎明确却又无法确定的目标。我并未遇到什么特殊人物,也未看到任何不同寻常的景物,那为什么我独自漫步的印象竟会如此深刻而顽固地扎根在我的记忆中呢?新凿的白色石头铺砌的标志和靠着教堂东墙堆放的装满灰浆的袋子,让我想起苏迪克在20年代为重修的圣维特大教堂拍摄的出色组照,是因为这个吗?我不知道,正像我无法确切地说出欧洲海岸线的精确长度一样。我能知道的不过是,我看见自己站在那儿,看见午后那盏泛着银珠色的灯,鹅卵石路面上闪着微光,一个日本人皱着眉头察看地图,一条脏兮兮的狗迈着小步跑过去,寻找着某个对它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这是些让我们能记住的东西,似乎,这才是我们运用出色的视觉记忆精确地捕捉并存留的事物,冲洗之后,一切都褪去了,前景只留下虽模糊却真实得令人悚然的细节。     

如果不把布拉格看做地方而是看做人,不关注它的壮丽景色而关注伟大的人物,那会怎么样?1355年,神圣罗马皇帝查理四世( 1316~1378年)将布拉格变成神圣罗马帝国的首府——“北罗马”,从此开始了这座城市的黄金时代,并吸引了欧洲各地的艺术家和学者——包括诗人彼特拉克——来此游历和定居。查理是卢森堡公国约翰的儿子,约翰是一位盲斗士——双目失明的战士?——死于克烈思战役。查理于1347年被选举为德国君主,1355年接受神圣罗马皇帝的加冕。他开始着手从意大利和教皇手中转移权力,在波希米亚和莫拉维亚的中心地带建立自己的王国。1356年,他的黄金诏书①为皇帝设立新宪法,制定了皇权选举制和选帝侯的权限,声称选帝侯拥有领地的独立权。布拉格在查理统治时期扩张领土,家畜市场( 即今天的温西斯和查理广场)曾被合并到新城,建设工程开始于圣维特大教堂,并创立了中欧第一所大学。查理是一个极为慷慨开明的君主,才智超群、知识渊博,同时还是一位富有活力的鼓动家和行动者,但我至今仍无法完全明白他。我对他的想象只能源于那些高高在上的雕像群,它们或者面色虔诚肃穆,或者镀着一层黄金,面无表情、昏昏欲睡。对我来说,他那双目昏盲的老父亲倒是更为真实,这位好武喜斗的老人手执利剑,站在克烈思的土地上,向围绕他的无边黑暗奋力劈去。

在布拉格的历史上,最能代表老布拉格的历史人物就是鲁道夫二世了。这个生性忧郁的疯子上过各种各样骗子的当,但却成了天文学家第谷 · 布拉厄和约翰尼斯 · 开普勒的坚定的资助者。鲁道夫二世生于1552年,这正是哈布斯堡王朝最为混乱的时期。他的父亲神圣罗马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二世是费迪南一世的儿子,即查理五世的兄弟,娶了大胆查理的女儿玛丽。别急,别急,我们用别的方式再说一遍。鲁道夫二世的父亲是皇帝马克西米利安,马克西米利安是皇帝费迪南一世的儿子,后者是皇帝查理五世的兄弟,即哈布斯堡王朝的建立者——或者你也可以说他们的老爹都是王朝建立者。马克西米利安娶了堂姐妹玛丽亚,即查理五世的女儿。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这意味着鲁道夫的父母亲的血统使其成为疯子乔安娜的曾孙!①所以不必奇怪鲁道夫的人格特征有缺陷。不过,尽管如此,家族成员对疯子乔安娜没有任何的解释说明,人们对如何在树型族系稠密的枝条之间为她确定合适的位置一直拿不定主意,常有抱怨。

鲁道夫二世11岁时,在母亲玛丽亚的坚持下,他匆匆离开父亲马克西米利安在维也纳的宫廷和那些慷慨友好的亲朋,到他母亲的兄弟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的家中去生活。在那儿,他被当做欧洲的一个天主教君主接受一种更为严厉的现实教育。当时的欧洲对新教改革有一种憎恶之情。在马德里的7年中,用里佩利诺的话说,鲁道夫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西班牙人,学会了各种风俗礼仪和虚伪的君主政权的各种伪装。固执、耍阴谋、讲究宗教仪式的排场、猜忌、迫害异教徒、火刑审判台、对君王权力的无边幻想、对拥有土地和海洋的虚荣心——这就是他的学校教育”。对于鲁道夫这样一个喜欢幻想且对精神生活极为在意的人来说,这种教育经历无疑是灾难性的。鲁道夫对炼金术和文学艺术的兴趣远大于对欧洲政治权力和阴谋诡计的热衷,正是因此,阿希米波多才成为布拉格的怪异风格大师并成了鲁道夫的主要宫廷画家。不过,里佩利诺深信西班牙的教育对这位年轻君主的个性产生了“致命的影响”:“它加重了他那病态的羞耻感,他渴望独处,这为他日后的妄自尊大和迫害情结埋下了种子,这些东西后来严重地困扰着他。”西班牙对鲁道夫的宫廷影响极大,当这个受过耶稣会士教育的年轻君王代替老一辈执政时,他是一个自由派的天主教徒。这个新起之秀受到罗马和马德里的支持,成为残酷迫害新教改革者的工具,鲁道夫时代之后,曾出现著名的“三十年战争”。西班牙的影响如此强烈,以至于在波希米亚地区,那些狂热的天主教教徒被看做是“西班牙人”。

嫉妒、妄想、抑郁症、无药可医的忧郁情绪……深深地困扰着鲁道夫,尤其当他眼见时光飞逝,展望人生的终结之地时,这种前景更令其惊恐难耐。鲁道夫是一个具有强迫症的收藏家,他搜集了无计其数的护身符,堆满了布拉格城堡大大小小的房间,他希望这些东西能筑起一道防御之堤,帮助他逃过死亡的追逐。各种各样做工粗糙的工艺品和废物与那些精美的艺术品混在一起。这个内心脆弱的人继承了强大的权力,他常常表现出来的状态就是沉湎于那些小玩艺儿,雇佣所有的手工匠人在珍珠、果壳、樱桃核、琥珀片、鸟蛋、鲨鱼齿、胆石等的表面进行雕刻和装饰。倘若没有如此巨大的耗资,也就不会有如此浩大的成果。他从维也纳购买了一幅油画《十字念珠》,是他最欣赏的艺术家之一阿尔布雷赫特 · 丢勒创作的,由四个强壮大汉每人抬一只角一直抬过阿尔卑斯山。

里佩利诺对鲁道夫的收藏癖很感兴趣,他说:“在许多奇异古怪的物品中,我需要提及的是……一把铜制的椅子,无论谁坐到上面都很像一个囚犯;一只音乐钟,一只镀金的小盖子上面雕刻着打猎场景中奔跃的鹿群;一支管风琴,可以自行演奏小曲和组曲;鸵鸟标本;用以煮沸一剂毒药的犀牛角杯;用耶路撒冷的粘土制作的还愿章;来自希布仑山谷的一块泥土,是耶和华神用以制作亚当的原料;一只巨大的曼德拉草根好像一个小人儿,靠在柔软的天鹅绒衬垫上,仿佛一个可爱的小东西躺在玩具床上……所有这些都属于人造假人格来姆、机器人和卡夫卡的奥德拉德科族系。”不过,这还只是最基本的样品。里佩利诺继续搜集,对鲁道夫的奇珍异宝室里的古怪玩艺进行了一番整理,汇编出一份“无系统的库存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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