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山里的呼唤(1)

这本书讲的是爱的故事。接下去的274页文字就是带着热乎乎的、斩不断理还乱的俄罗斯之爱献给我挚爱的老爸、献给纽约市、献给我那来自南布朗克斯的甜蜜而贫困的女友、以及献给美国移民归化局(移民局)的。

这本书讲的也是滥爱的故事。它讲的是被“涮”的故事。没错,让我开门见山地挑明了吧:我被人涮了。他们利用了我。占了我的便宜。估了一下我的价码。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找对人了。如果“人”还是个合适的字眼的话。

也许整个被涮这码事具有基因遗传性。此时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她是个狂热的斯大林主义者,也是列宁格勒《真理报》的忠实撰稿人(直到老年痴呆症夺去了她仅存的理性)。就是她编造出了那个著名的比喻的:山鹰斯大林迅猛地俯冲进山谷,抓住了三个分别代表着英国、美国和法国的帝国主义獾子,它们的臭皮囊在大元帅血淋淋的利爪下被撕得粉碎。我有一张婴儿时期在奶奶膝盖上爬着时照的照片。我的口水淌到她的身上,她的口水也淌到我的身上。那是1972年,我俩看上去都疯疯傻傻的。唉,奶奶,瞧瞧现在的我吧。看看我缺了的几颗牙,看看我瘪下去的小肚子,看看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心的——挂在我胸腔上的这块脂肪如今已经伤痕累累了。要说在二十一世纪里被撕成碎片的话,我就是那第四只獾子!

我是在大卫多佛写下这些文字的,这是一个靠近前苏联加盟共和国荒谬斯坦北部边境的小村落,村子里住的是清一色的所谓“山里犹太人”。啊,山里犹太人!他们生活在崇山峻岭之间、与世隔绝之中,一心一意地侍奉着族人和上帝。以至于在我看来,他们显得有点像史前--甚至是哺乳动物之前--的动物,像是一种曾经在地球上蹒跚移动的、脑筋活泛的微型恐龙,让我姑且管他们叫海蒙王龙吧。

此时正值九月初。天空碧蓝如洗,不知什么原因,那种空旷悠远让我想起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小小的行星上,这颗行星正在一个可怕的真空里姗姗前行。此地众多红砖大宅的屋顶上栖息着卫星信号接收盘,盘面一致朝向周围的群山——山顶上戴着阿尔卑斯式的雪白的王冠。夏末柔和的微风吹拂着我的伤口,甚至连偶尔可见的街头流浪狗都是一副悠然自得、与世无争的样子,好像明天它就要移民瑞士去了似的。

村民们把我团团包围了,人群中有形容枯槁的老人、有光鲜水灵的少年、还有手指上刻着苏联监狱刺青的五大三粗的当地黑社会成员(我挚爱的老爸以前的朋友),甚至连迷迷糊糊的八十多岁的独眼老拉比都在其中(他这会儿正趴在我肩上哭泣,用蹩脚的俄语轻声低诉,说他的村子里能接待一个像我这样显要的犹太人是多么的幸运,说他要请我吃菠菜饼和烤羊肉,要给我找个贤惠的当地媳妇,她会口舌伺候,就像给泄了气的塑料球吹气似的把我的肚子吹大)。

我是一个彻底世俗化了的犹太人,不管是民族主义还是宗教都和我无缘。但是置身于本民族的这支奇特的旁枝中还是令我感到无比温馨。山里犹太人宠着我、护着我,他们的盛情款待感人至深,他们的菠菜鲜嫩爽口,饱蘸着大蒜和鲜制的奶油。

可我还是渴望飞向空中。

飞越千山万水。

降落在第173街和外斯街的交叉口上——她正在那儿等着我呢。

我在公园大道的心理医师娄万医生总想打消我觉得自己会飞的念头,“咱们还是脚踏实地吧,”他喜欢说,“咱们还是把精力放在那些切实可行的事情上吧。”说得在理呵,医生,不过你也许并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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