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历史诉说
文/宗璞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四日,是冯友兰先生百年诞辰;前此八天,是他逝世五周年忌日。父亲走完了漫长的人生旅程,像所有的“过客”一样,消失在长满野百合花的路尽头。但是他的名字和他的思想留在了历史的册页中。
对于我来说,父亲的形象是不可磨灭的。他永远和我在一起,直到我也进入野百合花丛。
他在?学方面的业绩,自有学者们评说。就一般的精神说来,我以为最突出的有两方面:一是他爱思想,一是他爱祖国。
抗战前,在清华园乙所,他的书房是禁地,孩子们不得入内,但是我们常偷偷张望。我记得他伏案书写的身影,他听不见外界的一切。他在思想。在昆明为避轰炸,我们住在乡下,进城需步行三个小时,我随在他身后走着,一路不说话。但我感觉到,他在思想。在“文革”期间,我家被迫全家人挤在一间斗室,各处堆满东西。父亲能坦然坐在一盘食物上,害我们找了半天。他不能再感觉别的事物,他在思想。
从前我不懂“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句话,后来渐渐懂了。就是说如果没有人类思想的光辉,外界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新原人》第一章便说,人的特点是有觉解。因为人有觉解,所以人是“天地之心”。
思想是通向觉解的过程。父亲把人类有思想这一特点发挥到极致,他生活的最大愉快就是思想。在他生活中,在中国的土地上,恰恰遇见一段历史,这段历史的特点是不准思想。如果只是不准思想也还罢了,只要不说究竟怎样想,别人不会知道。问题是不准想,还必须说,那就只能说别人的话了。这就是思?改造。
巴金老人在他的《随想录》中有这样的话:“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表态,说空话,说假话。起初别人说,后来自己跟着别人说,再后是自己同别人一起说。起初自己还怀疑这可能是假话,不肯表态,但是一个会一个会地开下去,我终于感觉到必须甩掉‘独立思考’这个‘包袱’,才能‘轻装前进’,因为我已在不知不觉中给改造过来了。”(《真话集》线装本,第103页,华夏出版社)他又说:“我相信过假话,我传播过假话,我不曾跟假话作过斗争。别人‘高举’,我就‘紧跟’,别人抬出‘神明’,我就低首膜拜。——我甚至愚蠢到愿意钻进魔术箱变‘脱胎换骨’的戏法。”(《探索集》线装本,第75页)每一个亲身经历过那一段历史的人都能体会老人的话是何等真实痛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