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新校舍——衣食住行及其他(1)

“新校舍”是联大文,理,法三院所在地。所谓“新”是民国二十八年落成的时候,比较工学院及其他校舍而言。

偶而遇见一位从前念过联大先修班,后来在浙大毕业的同学,同他说到两校的情形。他说:“联大究竟是一个‘大’大学”,我那时刚来联大,一时摸不着头绪,实在不懂这“大”字的意思,他大概也知道我不太懂他的话,拍拍我的肩膀,向我说:“你多住住,自然就会体验出来的。”这是三年前的事了。

在联大的时日里,我老忘不了这位同学的话。最初,无论如何我想不出这“大”的道理。说到人数,最近一次统计,除掉休学的同学外,师院,工院一齐计算在内,不过一千七百九十三个人。比起有些已经有“万人计划”的学校来,实在显得渺小。就校舍来说,不仅说不上伟大堂皇,容这一千多同学都成问题。排教室是课程股最伤脑筋的一件事,原因是大小教室都不敷分配。教授的人数吧,三校刚合起来的时候,也许每一系的“实力”都还雄厚,经过这许多年的折磨,改行的改行,出国的出国,应付课程有时都有困难,当然更谈不上“大”了。然而这“大”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住了三年,果然慢慢有了些发现。现在不妨先从一日三餐讲起。

昆明在抗战期中,一直是全国物价最高的城市。联大同学的伙食当然更比旁的学校坏得更胜一筹。在别的学校,贷金或是公费总可以勉强维持伙食,交了贷金条就可以高枕无忧。然而在联大,不成,除了公费,你总还得自己再去筹措一笔伙食费。两宗伙食费加在一起,经过厨工的剥削(大学生哪有时间去监视厨采员!),还只能供给两餐饭。

停战以前,我们是吃公米,提到公米,每个曾在大后方当过公务员或是学生的,大概不会忘记那永远煮不熟的黑米(原因是早有人“发”过水),加上十分之一的谷子,稗子,砂子,泥巴的“八宝饭”。菜当然不用说,有盐无油已经是比较好的时候,就怕吃饭的时候膳友们质问菜里面为什么连盐都不放。“牙祭”和“加餐”是大后方人们最感兴趣的字眼,然而我们联大除了五四或是旧历年节由学校津贴钱给伙食团加菜而外,经年是提不上这两个字的,我们的伙食也有一段黄金时代,那是在胜利初来时,大家都以为以后会有一个安定的局面,物价狂跌,而贷金和公费却并没有跌。这时,我们六样菜中至少有四碗非肉即蛋,不少附近中学的同学都赶到联大来包伙食。然而这只是昙花一现,内战再起的时候,我们就又恢复旧观了。

然而在这里,事情就是如此:在学校后面铁路旁边茅棚里住的贫民,每餐饭还带了他们仅有的洋铁罐,来搜索我们的残余。看了这种情形,同学除了自己要硬哽下几碗“八宝饭”外,还要花脑筋想想:“中国的问题在那里!”

除了伙食坏,我们还要忍受厨房的脏,有些女同学强调的说联大厨房是全世界最脏的地方,这话当然太夸张;然而说联大的厨房是世界上最脏的厨房之一,大概一点也不过火。学校里没有给厨工睡的地方,厨子就都睡在厨房里,四个人合睡一架双人床。经年不洗的被盖,灰尘加上油类就在被面和被里都镀上了一层有几分厚的黑色胶状物。有时买回来的菜没有地方放,也就放在上面。厨房里的桌子,大概自从建厨房以来也就不曾洗过。灰尘泥渣,弄得个满池污秽,白天里耗子就出没无常,而昆明的苍蝇,因为每年冬天都不太冷的缘故,一到初夏也就多得特别。这样一来,饭里菜里吃出苍蝇,老鼠屎,跳蚤,臭虫,甚至长串的头发来,就是很平常的事了。“见惯不惊”,好在人类有这种天性,如今我们还活在人世,真不能不说是托天之福。

坐着凳子吃饭,在我们早成了历史,自从三十三年学校把食堂之一改成了“会堂”之后,站着吃饭都要肩靠肩背靠背了。盛饭的时候,不时要说上几声“对不起”或是“Sorry”。

在饭堂里我们报销了两顿饭之后,早点还要自己想办法。从前也有些热心的同学举办稀饭膳团,另外收费。然而读到大学的学生,多少都有了点“学生老爷”的脾气,谁也不高兴六点钟就起床吃稀饭,于是稀饭膳团慢慢冷落,后来也就倒闭了。学生服务处为同学办的豆浆馒头,倒比稀饭便当得多,最高的价钱不过卖到每半月六百元,而吃的时间从早上六点到十点都听便,一直到联大结束时他还拥有八百人的顾主。

上面说的是食的“黑暗面”,“光明面”却也有的。

拿两餐饭来说罢,文林街有的是小馆子,而包饭又是最“时麾”的事。在外面住的同学,当然宁愿出三倍的价钱,懒得每餐饭跋涉到学校,又可以有几片肉点缀点缀,一举几得,当然不愿再到学校来吃“八宝饭”了。而早点呢?学校门口有一排颇惬人意的早点摊,鸡蛋饼,牛奶,面,包子或是豆浆,蛋都随你的意。每天虽然至少要花二百元,比起在学生服务处人多的时候要排队等馒头,就不知道“高级”若干倍了。这种“阶级”在联大也并不太少。至于有些在外面兼差的同学,无论是作家庭教师也好,在店子里当“师爷”也好,常常可以在老板那里找到“归宿”。昆明有名的酒馆饭店,联大同学经常出入其间的也并不乏人。

从“食”的方面看,假若“大”字可作“复杂”解,你是否觉得联大“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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