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断的回忆(2)

翌年,一九四○年三月三十日,新舍有了电灯,可是初期的电灯很暗,寝室里还是八人一盏,而且吊得老高的。那灯光的强度制造近视眼是绰有余裕,不须半年便可以造成一副速成近视眼了。暑假后,电灯改装,改为四人一组,公用一盏灯,寝室里才可以自修。一月后,即同年四月一日,南屏大戏院开幕,首次放映系《银翼春秋》,五彩片,然轰动联大者,则系稍后放映之《魂归离恨天》,《桃花恨》及《铁马》等,时已有同一电影重看三两次之风气。此时联大同学生活仍甚清苦。校门口早点摊只有两个卖豆浆糯米饭的,香烟摊难得有一个,同学出外兼事之风气已开,然为数甚少,而外界对联大之信任已日渐建立。“联大学生在饭馆吃饭偷菜盘走”,这无稽的讹传也早息了。这年的雨季来临以前,已开始有同学种花种树,最先在新舍种下去的是一株芭蕉,几株鸡冠,以及金盏菊,是在三号寝室的旁边种下去的,后来种花的风气才渐渐传布开,学校才开始把松柏的树苗插下去。

一九四一的一年月间,昆明已屡有空袭了,学校上课改为七—十,三—六,中午十时吃午饭,夜晚六时吃晚饭,但往往早晨还不到七点钟便响警报了,天黑了还不解除,偶而夜袭,半夜还得爬起来,几天在后山,课业大受影响,及八九月间学校大遭轰炸,图书馆,饭厅,教室,寝室都有损坏,联大同学当时是“床床雨漏无干处”,便在此时,在图书馆看书要打伞,在寝室睡觉也要张伞,真别致!这时译员训练班已成立,来联大招考,第一届应试者有十几人之多,及一九四三年,同学在外兼事之风大盛,联大份子遍及昆明各阶层,甚至远及迤西迤南之中等教育界,可谓无远勿届了。

毕业后我回川省亲一趟便又回到学校来了。留在学校里工作,物质生活当然是清苦的,可是从别方面可得到一些补偿。从四川回来,我跟朋友写信说我很高兴我又回到联大,又回到这学府里来了,又立足到这片园地上来了。当我暑天在四川,羁滞在旅途上的时候,我多焦急,多望早日回来。这里,有我熟识的面孔,有温热的气息,有殷殷的情怀。这里,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隐微细小的所在,每一棵树,每一片草,我都认识。这里,蔚蓝的天,白色的云,温暖的空气,辉煌的阳光,我也都熟知。轻松,自由,适意,像回到了故乡,像鱼回到了自己的水国。重庆的燥热使人不耐烦,头上是炎炎烈日,足下是烘热的砂岩,人整天流汗,整天伛偻着上坡下坡,不是生活在绿荫的平原中,也不是生活在开阔的原野上;在贵阳,你也找不到这份清闲,宁静,平和与秀媚,恐怕后方的都市里,就只昆明最好了。工作以外,你可以与人分度一些时光,聊天,念书,或者散步。当你有兴致的时候,还可以去听一些爱听的课,以最舒适的姿态坐着,闲闲地,悠悠地听人向你娓娓叙述一些絮事,一些远的,古的,美丽动人的情节或境界,没有人会干涉你或打搅你,思想可以飘得老远,心像受到无声的祝福,而心花的舒放,就像花苞舒放一样地轻悄,使你全然不觉不知,早晚凉爽使你清醒,白日的阳光使你饱满,自在,逍遥,可以随意笑,随意讲,有什么不好的呢?

可惜的是现在该走了,但是任谁都会带着这份对联大以及对昆明的系念,因为昆明与联大是一体的;昆明感染着联大的气质,而联大却非常和谐地嵌进昆明的自然景色之中,像西山滇池一样的使昆明有色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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