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先生没有回答。他说:“我该走了。”
公园里行人寥落,方才的喧闹消失在雾气里了,就像不曾存在过。两个人并肩走着,步速缓慢,??也没有说话。冷风像水一样淌过,夏先生打了个冷战。夏至清想要说什么,但是他最终没有说。一盏路灯坏了,灯光时明时灭,苟延残??,随时都会死亡,夏先生仰望这盏路灯,目光难以离开,他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忽然,夏先生收到了一条短信,是魏先生的:“我女儿刚刚才回家。”
“那又怎么样?”
“她谈恋爱了!!!”
夏先生看着那三个感叹号,想象魏先生那张国字脸因焦急而变得通红,不住捶胸顿足的样子,想要微微哀叹,却又轻轻地笑出声来。
“什么事情?”夏至清忽然问。
“魏婷早恋了。”
“那魏叔叔肯定急死了。你说他们家现在该是多么混乱的场面啊。”
“现在他老婆肯定在训他:你瞧你长了双眼睛有什么用?女儿早恋你却什么都没发现,你怎么当爸爸的?你还有什么用?然后他肯定在不住地点头,连吱一声都不敢。”
“并且心里在想:更年期的女人火气就是大。”
夏至清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再说话。他的眼睛盯着地上的影子。
不久,夏先生又收到短信:“我和我老婆吵架了,今晚没法过了。我先到你家躲躲?”
夏先生发现,这时他恰好走到老太太们跳舞的地方。他闭上了眼睛,吸了一口凉气。
夏至清已??睡了。魏先生坐在沙发上,把眼镜摘下又戴上,戴上又摘下。夏先生坐下,问:“你打算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就是控制不住。”
“没事,明天什么都好了。”
“但愿吧。”
夏先生睡不着。??来覆去,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有什么把睡眠掏空了似的。他起了身,走出房间,魏先生已??酣睡,夏至清的房间里也没有动静。他揉了揉眼睛,走进卫生间。开了灯,放了水,洗了脸。寒冷扑面,他感到清醒了些——从那种欲睡而不得的迷糊中清醒。他忽然发现,染发剂已??用完了。他靠近镜子,理了理头发,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把染发剂的瓶子扔进垃圾箱里。
回到房间,披上大衣,来到阳台上。他看见了几家灯火。他们在干什么呢?是孩子在熬夜复习?是年轻人在狂欢?是老人在回忆?还是另一个我在那灯光下辗转?人们生活在自己的灯光下,这灯光是怎样照亮彼此的生活?因为我们并不知道前进的方向,所以我们走进别人的灯光。这对双方而言意味着什么?雾气模糊了远处高楼的尖顶,整个繁华的大厦好像随时要消失一般,如果大厦瞬间消失了,我们还会记得它吗?如果大厦消失了,那么人们与此相关的记忆、财富、生活,又该往何处去?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我每天生活的建筑会不会感到失落,还是会感到愉悦。当雾气把它吞噬了,我现在所站着的地方,还有什么意义吗?雾气把我生活以外的一切都吞噬了,我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吗?
夏先生敲了敲自己的头,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忽然,他听到飞机的声音,就是那呼啸而过的声音,好像辽远草??上的马鸣,在广阔的天空下飘扬。又消失了,就像今天晚上所走过的那段路,声音消失了,就像不曾存在过。他忽然感觉到,自己??历了一次航行,航行的终点是纽约?那么现在他应该漫游在日光下,还是海底?冷风聚拢成巨大的海浪,向他??涌而来,他打了个冷战。但是,他就站在这里,站在家里的阳台上,他的终点就是日常生活,是一个平常的黑夜,深海一般的黑夜。
他打开手机,给弟弟发了条短信:“他们再让我去纽约,我也不去了。我再也不想去了。”第二天,夏天会看到这条短信,然后回复充满讥讽的言语。想到这里,夏先生轻轻地笑了笑。
但是,不久他收到了回复:“这是个隐喻吗?”
“你还想着你儿子的事情?我吵醒了你,还是你一直没睡?”
“我??来覆去,终于睡了。可是不久后我就做了个噩梦,又醒了,再也没睡着。”
“你做了什么梦?”
“我梦见年轻的时候,我被那所大学赶出来,遇到的每个人都对我说:你一点用都没有。你根本做不了你想做的事情。然后,我醒来了,发现这是个梦,但是我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周围静得很可怕——而这也是梦的一部分?后来我终于醒了。”
“你一点用都没有。去睡吧。会好的。”
“你为什么还没睡?”
“我很冷。”
夏先生转身走进屋中。他的老朋友正在酣睡,夏至清的房间里也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