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荣智健:“红顶商人”(7)

黯然出局

对于荣智健的离任,我们恐怕很难用“成功”或者“失败”这样的词语为他作注解。

在风云变幻的商界来说,富豪的人生浮沉本不算什么。但是,荣智健的黯然谢幕引发了人们对荣氏家族的关注:  那么显赫的背景,一个风云一时的红色贵族,他怎么可能?荣氏家族会就此衰落吗?“富不过三代”的魔咒难道真的如此灵验吗?

在荣氏家族辉煌百年的历史上,1949年新中国成立是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荣家是纯粹的民营企业家;在此之后,荣家的身份和地位要复杂得多。郑也夫教授认为,荣氏家族企业早在1956年公私合营时就已经结束。改革开放初期,因为中国政府要借用“荣氏家族”这块金字招牌,才起用荣毅仁创建中信集团,后来他又成为国家副主席。荣智健在香港的发迹,主要是受父亲的庇荫,而不是家族的传承。

在中国现代商业史上,荣氏家族是非常特殊的一章,经历了晚清、民国、抗战、新中国成立、“文化大革命”,直至改革开放,是唯一一个跨世纪的商业帝国,可谓是中国百年工商业发展的一个完整标本。在过去几十年的发迹历程中,荣氏家族采取的是与政府密切合作的模式,一方面,这种模式的特征之一是依靠国家垄断权力得到更多的市场机会;另一方面,作为个人和民营资本只能处于从属地位。

人们之所以还把已经离任的荣智健与中信等同起来,是人们还留恋这种家族传奇。因为特殊的原因,荣智健与中信集团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在充分利用中信背景做大中信泰富的同时,荣智健也在不断增持个人股份。从1992年开始,荣智健先后利用中信泰富收购恒昌股权、公司增发股票、管理层股票转让等机会,将个人持股比例增加到19%,由此成为公司第二大股东。按照香港媒体当时的评论:  从这时起,虽然中信泰富仍由中信集团相对控股,但是刻上了荣氏家族的深深烙印。这也使得荣智健看到了完全控制中信泰富的希望。

不幸的是,2005年10月27日,一手缔造了中信集团的荣毅仁逝世。荣智健有意在去掉父亲光环下完成一次巨大的投资--对赌澳元,但世事难料,突如其来的金融危机使得这场赌博以中信泰富的巨亏告终。这场赌局的后果不仅仅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个人形象受损,更深的影响是荣智健将彻底失去主导中信泰富的机会,失去振兴荣氏家族的大好平台。

知名产业评论家朱志砺先生认为:“背景决定前景。从一开始,荣智健的成功就与他的红色背景息息相关。同样,荣智健的谢幕,也与他的背景直接相关:  他赚钱太容易了。荣智健的一系列收购活动,都有中信集团在背后‘保驾护航’。在经营方面,他旗下的大昌贸易主营家电与汽车,主要市场就在内地,在批文、配额方面自然享有优先权。”

荣智健和李嘉诚同在香港,一个是“内地首富”,一个是“香港首富”,如果把这两位首富进行对比,我们会发现荣智健与李嘉诚的投资业务很相似,都集中在资源、电信、能源、航运、基础设施等方面;公司性质也很相似,都是综合类实业投资公司。但两人的出身有很大差异。李嘉诚是草根出身,白手起家,深知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所以李嘉诚的投资项目从战略布局到过程管理,都非常严谨。荣智健的战略前瞻眼光非同一般,但是,他是一个潇洒的“公子哥”,作风显然有别于草根出身的李嘉诚,他没有建立起一个有效的风险控制机制。对于炒汇巨亏,荣智健甚至解释道:“中信泰富财务董事张立宪未遵守公司对冲风险的规定,进行交易前也未经主席(即荣智健本人)批准,财务总监周志贤未尽其监督职责,未将这样不寻常的对冲交易上报提请主席关注。”另外,据知情人士透露,负责公司财务的并非张立宪和周志贤,而是荣智健的女儿荣明方。他们父女如何运作这桩交易,外人自然难以知晓。总而言之,即使荣智健所言不虚,但上百亿元的交易,竟然无需董事局主席授权就能生效,中信泰富集团的管理无序和决策盲动由此可见一斑,所以,出现亏损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著名财经作家吴晓波认为,我们反思荣智健此案,如果仅仅从荣智健投机澳元巨亏的角度来看,便有点过窄。以今视之,荣氏家族在中信体系的出局,似乎是一个制度化的过程。中信集团为国资委直属企业,在那个国有垄断资本高度集中的集群中,私人得以拥有股份,且能以阳光化的方式成为首富,荣家确为仅有之孤例。因为是孤例,所以一定违背了某些规律,荣智健之出局,正在于他对此的长期漠视。

吴晓波还总结出了荣智健的三大错误:  第一,没有择机让荣家的资本完全独立。在1949年之前,荣家一直是纯粹的民营资本企业,与官营资本几乎没有任何瓜葛。荣氏家族对官商经济一直非常警惕。但是,荣智健没有继承这个传统。自1991年上市起,中信泰富基本上是荣智健的天下,外界也将中信泰富看做是“荣氏企业”,他本人也只有在公司遇到危机时,才想起公司真正的主人是中信集团。荣智健刚刚到中信任职的时候,中信的掌舵人是他父亲荣毅仁。后来,王军出任董事长,王家和荣家的关系也非同一般。所以,1996年,荣智健才有机会获得那么多的股份。但是,2005年荣毅仁去世,2006年王军卸任,荣智健在中信体系内所能动用的资源已经越来越有限,他基本上丧失了资本独立的机会。

第二,对官商模式的生存之道思考不深。中信自创办之时,就享受了无穷的政策好处。即以当年总股本100万元港币创办爱卡电子厂为例,他赚到的第一桶金,是将香港的廉价电子表、收音机、电子钟等向内地大量贩卖,在当时,获准“大陆贩卖权”几乎是一个难以想象的特权。如果没有政策背景,那只有靠走私。即便后来,中信泰富在香港及内地实施大量并购投资,也多有政策背景的支持。在香港的商业氛围中,信仰自由主义的市民阶层及知识分子阶层,对于官商逻辑有天然的反感与抵触,荣智健显然对此缺乏必要的警惕与防范,甚至,他还以奢侈的形象和强悍的商业运作“挑衅”公众的忍耐力。

第三,没有着力培养下一个“荣毅仁”。荣家百年,英才辈出,创业二老自不待言,其子女及女婿也多有豪杰之士。新中国成立后,三十出头的荣毅仁留居上海,忍辱负重,历经磨炼,被周恩来总理称为“少壮派”,被毛泽东主席许为“红色资本家的首户”,后贵为国家领导人,全国企业家无出其右。到荣智健一辈,也是一人过港,打出一片江山。可是,到第四代,则蚕卧在父辈的余荫之下,不敢独立门户,少有显赫战绩。以至于危机降临,竟没有腾挪博弈的能力。在传承上缺乏远大的抱负和规划,成了这个百年商业家族的一个“阿喀琉斯之踵”。荣智健被迫辞职后,很多媒体都说他违背了祖训。其实,荣家百年,传下很多祖训名言,其中不乏对冲矛盾之处。譬如,“固守稳健、谨慎行事、决不投机”是祖训,“以小搏大,以一文钱做三文钱事”,“只要有人肯借钱,我就敢要,只要有人肯卖厂,我就敢买”,“只有欠入赚下还钱,方有发达之日”,“吃着两头,再做一局”,等等,也是祖训。而事实上,后者的冒险气质在荣家兴衰史上更是主流。

盘点荣氏家族百年历史,此次澳元对赌巨亏远远不是危机最大的一次。早在1934年,受全球经济危机波及,荣氏的申新企业就曾在上海《申报》公开宣告“搁浅”。1938年,抗战爆发,荣家工厂三去其二,大多被日本人炸毁或侵占。到1956年的公私合营改造,荣家在内地的20多家工厂一夜之间全部被国有化。

与上述三次相比,亏损100多亿港元对中信泰富而言仅是区区之数。到2010年4月底,荣智健仍持有中信泰富8.27%的股份。所以,荣家复起,或有可期。但是,它在中信体系的出局似乎已成定案,荣家对中国商业进步的影响力要重新再建,这或许才是“荣智健辞职”最大的损失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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