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美的杀意如花朵般绽放
天蝎小猪/文
“如果他是一位画家,那么他必定喜画枯萎的花,并让萎谢的花朵,看来比盛放的花更美,……令人想到在大正这个黑暗的历史一页里,光为了凋谢而绽开的一朵无果之花。”诚如连城三纪彦在这部以“花葬”为主题的短篇推理小说集《一朵桔梗花》里所说,该书所收录九篇作品中的人物,无论男女都摆脱不了在凄美的杀意中沉沦或殒逝的宿命,犹如“为了凋谢而绽开的一朵无果之花”。
不得不承认,读日本人的作品,除了伊坂幸太郎等寥寥几位作家外,极少有过程轻松的经历,盖因为日本人是最能不断深刻挖掘人性和反复审视自身的民族,这表现在推理文学上就出现了众多描写人性之复杂、纠结和无以尽言,并附以极具冲击力文字的作品。与《白夜行》、《杀戮之病》等刻画和探讨深处社会洪流中的人性之阴暗、暴戾、残恶和伪善不同,本作用极富唯美典丽的文字为我们诉说了大正时代的一桩桩男女情殇的往事,即便是这些事件背后的杀意也变得那么感伤柔美,连城将受爱情渲染之人性,描绘成至纯至情的美,其凄美哀婉的程度臻至无以复加的地步,乃笔者自开始阅读推理以来之最高者。其个中原因除了连城的抒情天分外,锺肇政的翻译应该也是一大要素吧。连城是“幻影城世代”的诸位作家中最善于运用拟人化、意象化的富有水墨色彩的景象文字来烘托和抒写人物心情的作家,再加上锺老的古雅生花的译笔,而各篇之白藤花、桐花、桔梗花、睡莲花和菖蒲花于作品中体现出来的曼妙奇奥的花色、花语、花意、花情,使得本作在读者阅读之时,就带给我们一种难以拒绝和厌恶的馥郁醇酽之花香,让我们沉醉其间,随着主人公的凄美宿命几番沉浮、扼腕叹息而不能自醒。下面试引作品的几处文字并结合笔者的阅读感受,权作上述论断之注脚:
“如果人的性命是为了埋葬那串花的仪式,还有如果人与人之间是互相用背影来交谈着相错而过的,那么《一串白藤花》中代书先生和阿缝两人想用无言的背影,载在黄泉路的黑暗当中的真相,我也还是用背影来送他们去吧。”这部短篇集除了出现众多的有关花的意象外,无一例外地都出现了“花街”这一反映日本社会由繁荣富强迈向动荡腐糜的大正时代的万华镜。那些在花街上由生到死的下女、酒家女、卖唱女、妓女角色,应和着自身不可违逆的如昙花般绽放和凋谢的人生宿命,而能够为其卑微惨淡的一生妆点哪怕只是片刻的绚烂辉煌的,就是作品中的男性主人公们,本作中的代书先生即为其中一位。他为阿缝所做的事情,即使被不法的杀意所笼罩,却无不透出人性的光芒。他的自戕结局令人悲悯感怀,让人冥想着,不晓得那贯穿全篇的“花葬”主题究竟是在告慰逝去的尘世花朵,还是在缅怀某个护花、怜花、为花所感、为花所落的陪葬绿叶呢。
“屋檐下的花即令是默默无言,仍然没有让最后一瓣染污,把它的纯白留在那男子的心房里,然后结束了像只有几天日子的短暂一生。”从本书同名短篇《一朵桔梗花》开始,推理味道逐渐浓厚,几乎和花香一样散落在作品的各个角落。身处污秽泥淖的少女铃绘,却有颗纯洁无瑕的心灵,她用自己的生命来守望着遥不可及的爱情。细腻到惊人的情感结局,让人不由神伤而泣。每个死者手中完美洁净的一朵桔梗花,反复诉说着少女的命运。桔梗的花语是永恒而无望的爱,铃绘在爱情倏然降临之后的内心矛盾,最终引致了一出无可挽回的净琉璃悲剧。炽火一样的情感和寒雨一样的现实交织之下,苏子的一阕《蝶恋花》仿佛伴随着铃绘的离世吟唱着:“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方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莲花是真宗里所说的‘极乐净土’,以各种颜色绽放的花。母亲是在一片漆闇的土壤里,不只埋葬了季节,连死后的美丽世界,也是恶人所不被允许的世界,也一并埋葬了。为的是在其后的生命里,只看守着罪,只当一个恶人;还有为了守护我的血。”以追寻记忆和历史真相为题材的作品,在日本相当之多,我本以为绫辻行人便是其中的翘楚,岂料连城的《白莲寺》一篇在处理这一题材之紧凑熟练,令人慨叹:毕竟这是一九八一年写的啊,其时还没有出现绫辻引领的新本格之风呢。《白莲寺》篇幅不长,却被作者雕琢得相当精致,通过主人公的内心活动,记忆与现实的界限愈加模糊,与杀人事件有关的几个人物形象也在层层剥茧的过程中几番更变,真相犹如被深深埋进土里的莲花般难以触及。母亲临终前的话:“杀人的理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尤其不希望你知道。”究竟隐藏着什么奥义呢?噩梦的源头、陌生的男子、伤痕的由来、模糊的杀场、诡谲的火灾、身世的谜团……所有的元素共同编织出一张严密的网,而当我们随着主人公的视点扯开它的时候,只看见瓣瓣莲花拥簇着的含情脉脉的母爱。
“我好想在胸臆里双手合十,向这些不住地流逝的花膜拜一番。因为我禁不住地想祈求:那些女人们的生命,但愿在死后的永恒漆闇里,同样地以那种花的颜色浮泛着。”《菖蒲之舟》一篇的起始略显平淡和不协调,大致告诉我们本篇的主要构架就是一个叫做苑田的歌人的短短一生和与之相关的两起殉情自杀事件。然而随着主人公“我”对其人其事的调查分析,读者将被引向一个骇人的世界。
菖蒲花对于歌人的意义竟然如许复杂和深邃,“我”叙写歌人一生事迹和思想的纪实作品《残灯》之最后一章已然足够凄美,但当我们读到多重解答、一唱三叹之后的“真相”时,似乎只留下世界崩坏的念想了,因为抑或所有的结局都是应该存在的呢。苑田的葬花和歌,是在悼怀那些女人的美,还是在绝唱自己的命运,恐怕已经无法分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