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可以不管这闲事。下雨天谁愿意挨淋呢?为了还一瓶公家柴油的人情,他却头顶麻袋片,冒雨相送。啊呀,蒙古老乡确实是在用一颗心拉我呀!
从一连回来后,贡哥勒用铁锹把蒙古包里掺着黄屎汤的炉灰清理干净,然后生着火,熬上茶。他围着火炉,烤着湿得勒。没有衬衣,裸露着上身,黑黑的瘦胸脯,小细胳膊,瘪瘪的肚皮,腋下的肋骨一根一根凸凹分明。我真是后怕,这么干巴瘦的老骨头怎能经住一顿棒子猛敲而不折断?
老蒙死后不掩埋,全都扔到野地里任狼撕狗咬。可能生活环境所致,他们大都披着一层粗钝、愚陋、无情的外壳。杀牛宰羊,用手掏心……但贡哥勒对我的帮忙,使我切身感到,如此剽悍犷野的民族也有温情的一面。真可耻呀,向这样一位瘦骨嶙嶙的老头儿动武,认认真真地摔他,聚精会神地攻击他……即使把他打在地上团团打滚儿,不住惨叫,又有多英雄、多伟大?老牧主难道就不是人,就可以用棍子梆梆敲,像敲大车马?
一下子吃了一把土霉素,肚子不拉了。贡哥勒送我看病,起了大作用。
我特地把自己的破绒衣脱下送给了贡哥勒,实在找不出再比这更值钱的东西了。那上面还沾着我的血迹,是跟王连富动手留下的。老头儿光板穿得勒,好歹能顶个衬衣。老牧主一点儿也不推辞地收下了,脸上挂着谦卑的微笑。
以后,我数次主动找机会和他说话,他都寡言少语,还老是“怪,怪(不)”的。这件事并未使我俩的关系发生变化,仍旧跟过去一样各干各的,基本不来往。
山上的贡哥勒比我还不讲卫生,他根本就不洗脸,胡须又脏又乱,腮帮瘪陷,脸粗糙的像榆树皮。最可笑的是他老戴一顶脏污污的喇嘛帽,半个西瓜状,分五六个瓣,每个瓣一种颜色,帽顶上还有一根线拴着个圆球。马戏团里的小丑常戴这种帽子。贡哥勒戴着它也颇为滑稽,像个老小丑、脏小丑。
他每天按点上班,按点下班,干活儿既不玩儿命,也不偷懒,老是那么一股劲儿。终日无声无息,只有咳嗽时才能听到他尖细的嗓音。维持他每天生活的东西非常简单,共有七样:一羊皮口袋奶豆腐,好些都长了绿毛;用脏布包着半块茶砖;一小口袋炒米;一袋子白面、一皮口袋熟肉、一瓶子黄油;还有一小袋子盐。
他根本不吃青菜。早午喝茶,仅晚上吃一顿面条,里面只放肉和盐。日复一日,他就靠这几样东西活着。
每天,我先用大锤把石块儿砸碎,再一块块地抱上来。对付比较小的石头,就用麻袋提。将破麻袋铺在地上,把石头放到里面,然后蹲下,两手各抓住麻袋两角,向后仰着站起,挺着肚子,迈着八字步,摇摇晃晃走出坑。到了石头堆上,再松开麻袋两角,石头就全掉出来。它们互相碰撞,发出一股香味儿,很好闻。
偶尔中途掉下一块儿,砸在脚上,就倒霉了,趾甲立时变黑,极疼,即使把脚丫子掰到嘴里嘬舔,也没有用。脚趾甲盖儿就这样给砸掉了好几个。
有些圆鼓鼓的大石头,用十八磅大锤敲一天也敲不下一小块儿,只好往上滚。憋住气,弯着腰,双手扣紧石头底部,从深坑里一下一下向上翻。坑里的马道很窄,又坎坷不平,相当费劲儿,滚几下就要用小石头垫在下面,歇一会儿。在滚石头时,想起过一希腊神话传说:有个人被罚往山上滚大石头,滚到顶,又掉下来再重新滚,周而复始,滚了几千年。眼前这场面和希腊神话真有些相似。
一腿跪在地上,一腿蹬着马道上的凹坑成弓箭步,用肩膀顶,撬棍撬,石头垫,一点点往上推着。对那些推不动的特大家伙,得炸药、撬杠、大锤、钎子、石头一齐上。山上的炸药有的是,上千斤重的石头能崩老高。只要炸出一条细缝,就可以用钎子剁。有的石头,一炸就跑,必须给它塞到一角落里固定,才能炸住它。还有的石头,实在太圆,固定不住,就只好在下面堆一堆马粪烧(草原上一会儿就能捡一麻袋马粪),再尿泡尿淬火,反复这么来几次热涨冷缩,再坚硬的石头也得裂出缝儿。
轰轰轰,烟雾弥漫,嗖嗖嗖,碎石横飞,当当当,钎子猛扎……石头坑里的石头在一块一块地被消灭。
要偷懒,当然也可以偷,山上没有人汇报我,只要连里马车上山拉石头时,我正在石头坑干活里就行。等他们走后,完全可以回包歇着。但我不想偷懒,渴望着快点儿把这些大石头干完——干完就可以回家了!我是急性子,说干什么就得马上干,不能拖。宁可累得眼发蓝、肝儿疼,也要快点儿干完,比舒舒服服、慢慢悠悠干,却拖几个月强。
一天中午,贡哥勒急促地下山告诉我,三连的一辆大车在偷我们的石头。
我赶忙爬起来,匆匆向山上走去,老远就发现这小子是王连富。
“嘿!你怎么偷我们连的石头?”
“林胡!”他惊愕地望着我。这是我们打完架后,两人头一次见面。
“俄不知道这堆石头是你们连的,都装了这么多,干脆让俄装完了吧,怎么样,包涵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