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22)

徐佐脑袋上落下了一块秃疤,丑得可爱,匆忙指挥着装车。金刚无声地向我点点头告别(赵干事一来,谁也不敢再和我说话),并偷偷地把一个半导体留给了我。

他们挤在拖拉机上,说说笑笑地下山回连了。山上又剩下了我和贡哥勒。他住在一个坡顶,用哈那杆支起的圆锥状棚子就是他的窝;我住在山坡下的蒙古包里。我俩,一个牧主,一个现行反革命,尽管同属阶级敌人,彼此却甚少往来,民族的隔阂,年龄的隔阂,文化的隔阂,都太大。贡哥勒见了我,除了谦恭地笑笑,没有其他的表示。

夏天的蒙古包,苍蝇成群,一团一团地围着锅碗瓢盆飞舞。有时伸手一抓,就能抓住一两个。在这种环境下,不得病没事儿,一得病就遭了殃。也许是夜里着了凉,或是吃了什么脏东西,我开始拉肚子。原以为抗抗就过去了,没想到越来越重,一晚上就要拉五六次。发作时,肚子猛疼,后背发冷,屁眼儿给拉得火辣辣地疼。偏偏又下起了雨,淅沥淅沥,老不见晴。我实在懒得出去了,就拉在蒙古包里的炉灰上。可便宜了一群苍蝇,围着那一片片黄汁儿,快乐地爬来爬去。

可能是不小心,脚踩上了排泄物,弄得枕头、被子附近都留下一片片黄色的脚印儿。我昏沉沉地躺着,宽慰着自己。等天晴了,再去一连卫生室要点儿药,反正死不了。雨珠顺着破毡顶,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着。几十个苍蝇静静地栖落在我的得勒上,它们跟飞机一样,天气不好,都不再飞。

为了不让“小飞机”落在头上,我用得勒蒙住了头。

也不知什么时候,门响了一下,贡哥勒幽灵般进了我的蒙古包。我躺在他脚下,心想:“这小子干吗来了?得提高警惕。”别看拉了十几泡了,要动手,也没他的好儿。

老牧主是来向我要一点儿柴油,点灯用。他看见我的包里臭烘烘,地上满是稀屎,很是惊讶。

我突生一念,就试探性地问道:“五呼勒(牛)白拿?”

他答道:“白拿,白拿。”

“一连连部亚布那(到一连去)?”

我想让他套车送我去一连看看病,因我的牛离包很远,没力气去抓。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点了点头说:“巴勒拿。”

外面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很有点儿不好意思。

老头儿提着一瓶柴油走了。

过了很长时间,也不见他来,心想,可能他的牛离得很远,不好找,他是不会拒绝自己的。

又过了不知多久,半梦半醒中,听到了脚步声。果然,老牧主已套上牛车来接我。我上了车,大毡一半儿铺着,一半儿盖住我的身子。老牧主把蒙古包门关好,然后头披麻袋片,牵着牛向一连走去。

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中,一辆孤单单的牛车慢慢地行走着……老头儿的蒙古靴踩在草丛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躺在牛车上,从大毡的缝隙中望着细蒙蒙的雨水,湿淋淋的青草,鲜嫩嫩的白蘑菇……空虚的脑里闪出了一丝诧异:当了现行反革命,竟还有人恭恭敬敬给我牵着牛车!

我不是他儿子,也不是老蒙,而是一个曾用大棒、马笼头,“亲爱”过他的知青,抽过他,打死过他的狗,给他难过得涕泪俱下。他完全可以找一个借口,比如牛跑了,不帮我这个忙。而他却没有这么做。这既出于他的善良本性,也出于对北京知青的敬畏。蒙古老乡真是老实厚道啊!

唉,换了我,如果生病的老爹老娘、一帮小孩儿统统被赶出蒙古包,在严寒里冻了半天,自己的狗眼见着被活活打死,自己能不记仇吗?不可能不记!

贡哥勒缩着脖子,伛偻着身躯,一步一步地闷头走着。

为什么还不到呢?说是六里地,这六里地为何这么漫长?渐渐地,心里有点儿不自在起来。似乎自己把恶臭的粪便拉在一张老人的脸上——那铁炉旁不是炉灰,而是一位蒙古族老人的粗糙、干裂、满是褶皱的脸。

让人拉着真不舒服。车上并没有无数小钉子扎着我,可脊梁背上却觉得疼。不由自主想起棍子砸在他身上发出的噗噗响声。努力不去想它,那声音却总是从遥远的过去传到耳边。此刻,老头儿的蒙古靴沉重地踏在地上,擦着草棵子,也发出单调的噗噗声,与棍子吃肉的呼啸一样刺心。

朦胧中,好像看见了一颗老大老大的心脏被套在牛鞅子下面。它肉糊糊的,没有双脚却在爬行,光溜溜的,没有脖子却在驾辕。它沾满泥污、草芥、一抽一缩地蠕动,拉着车向前滚,向前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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