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9)

我们开始认真搜查,嘁哩哐啷,翻箱倒柜,地上遍是凌乱的破东西:烂衣服、碎布头、生锈的小钉子、比小手指还短的铅笔头……整个一堆破烂儿,哪像印象中的牧主那么阔绰。不过,这也许是装的,值钱的都被他们藏起来了。

我终于发现了一把牛角尖刀,如获至宝,挥舞着它向主妇喝道:“还有什么武器?”那主妇的目光哀伤之至,无奈地摇摇头。

要能搜出枪支或变天账之类的东西最好,如果没有这些,至少也要抄出点儿细软来。我们用年轻人的狂热、机智、敏锐,一件件地搜着,罐子、面袋、木箱、包袱、勒勒车全翻了个底儿朝天,连臭烘烘的蒙古靴里也检查了一番……但不仅枪支没有,变天账没有,反动书信没有,金银财宝没有,连个金戒指也都没有!大为扫兴。真没料到牧主这么穷!

蒙古包被我们翻了一个乱七八糟,大毡上散落着不少羊粪蛋儿,姑娘的花衣服被踩在脚下。最后,我们把几件好点儿的羔皮得勒、几双黑马靴、一口袋奶豆腐当成了战利品,拿到蒙古包外面。

主妇美丽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们,那目光中没有一点儿怨恨,只是充满忧伤,忧伤得使我有些不敢看她。

这等于是光天化日抢人家的衣服和吃的,心里不能说没有一点点恻隐和内疚,但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稀释和化解了这种不安。他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抢点儿老牧主的东西没啥了不起的,他剥削来的东西就该抢!

蒙古包外面,那些个老弱病残倒也还老实。他们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却不敢站起来走动走动,只是相互紧紧地偎依着。

贡哥勒的大黄狗一见我们出来,就凶恶地扑着,为自己的主人鸣不平。我用木棒吓唬了它一下,它却更加愤怒地咆哮,向我呲牙咧嘴。主妇使劲儿地拉它,还一次一次凶恶地朝我扑咬。如此嚣张猖狂,为谁逞凶?我喜欢狗,可不喜欢这么恨我、想咬我的狗。它是牧主所豢养的,立场是反动的,态度是恶劣的,应该就地消灭。

“这狗太猖狂了,替老牧主鸣不平,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对雷厦大声说。

“对,敲了它,拿回去作狗皮褥子。”雷厦说。

我示意主妇将狗拴起来。主妇很不情愿地把狗招呼到勒勒车旁,用粗绳子将它脖子捆住,另一头拴在勒勒车的木头轮子上。我举起了铁锹。

贡哥勒飞快地冲过来,挡住我,苦苦地哀求。我推开他,谁知这瘦老头儿却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搂住狗头,以自己身躯掩护它,嘴里哀求道:“巴乐怪(不要),巴乐怪。”

哼!老牧主胆敢跟我们对抗,找死呀?我揪住他脖领,像揪一只小山羊,提溜起他,蹬了一脚,给老家伙来了一个狗吃屎,他老婆赶忙跑来扶起他。

大黄狗更加暴怒,凶猛地吼叫着,耸着毛,充血的眼睛闪着凶光,一次次地向我扑纵,把绳子拽得邦邦响。贡哥勒面若土灰,肮脏的胡子上粘着鼻涕。他厉声向大黄狗喝斥,还用脚使劲儿踢了它两下,双手却又怜爱地把它搂在怀里,用身子挡着它,嘴里嘟囔着:“巴乐怪,巴乐怪!”

我狠狠地给了贡哥勒屁股一脚,说:“一边去!”又从后面揪住他的脖领,“你别不老实啊!”硬把他从黄狗身边提溜走。

雷厦也大声向他喝道:“贡哥勒,不要干扰我们搞阶级斗争。”

于是,我又举起了铁锹,屏住气,准备一下就解决掉这条不知好歹的大黄狗。贡哥勒急了,再次不顾一切地扑将过来,抱住了大黄狗。他自知犯了大罪,恐惧地抽搐着嘴巴,向我谄笑。这位脸上满是皱纹的五十多岁的蒙古人,挂着如此的笑容,煞是惨然。

那边也乱成一团,善良的主妇要过来援救贡哥勒,孩子哭叫着,贡哥勒父亲也挣扎着想站起来,山顶招架不了,呼唤雷厦支援。

我只好放下铁锹,先对付这老头儿。哎呀,老家伙为了保护他的狗,好像吃了豹子胆,敢跟我对着干。我上去揪他,想把他拖走,不料他身下的黄狗却闪电般咬了我左手腕一口,疼得我大骂一声:“操你老娘的!”咝咝地倒抽冷气。左手腕愣是被它咬了个三角窟窿,冒出了血。真怒不可遏,我狠抽了老头儿一耳光,但他那干枯多皱的脸上却还向我堆出毕恭毕敬的微笑,嘴里嗫嚅着:“巴乐怪、巴乐怪。”

在学校成天练摔跤打拳,收拾这老头儿跟玩儿一样,几个手指头就能对付。我一个右直拳打在贡哥勒面部,砸茄子般,把他砸得后退了两步,又抓住他脖领一扭,这老头儿就像麻花被扭了一个弯儿,拖了好几步远,雪地上留下了一道印痕。这时,那位面孔健康红润的主妇冲过来,想挡住我,被我当胸一肘,给顶了回去。雷厦警惕地保护着我的后背,呵斥这帮人,不许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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