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勒里还记得,他曾经觉得霍华德应该会引起心理医生的兴趣。他块头大、肌肉结实、外形粗犷、头骨突出、方下巴、皮肤粗糙,是那种身手敏捷、有冒险精神和独断专行的人,具有一般流行小说中典型英雄的特质。然而,在欧洲有史以来最混乱的气氛下,他仍保持着他那充满渴望的眼神,就像在已被他留在身后、留在大洋彼岸家中的父亲身边时一样。显然,他父亲照着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一个儿子。但是,埃勒里心想,却不一定有他期待的结果。
埃勒里总觉得,霍华德去欧洲并不是因为自己想去,而是他父亲迪德里希·范霍恩要他去的。埃勒里知道,如果霍华德能留在波士顿当艺术老师,或是在家乡地方政府的市长计划委员会当咨询顾问,为计划中的市民休闲中心制定标准,让那位外国雕塑家能把裸女雕像摆到中心的门槛上,他会更开心。他一定会是个完美的顾问,埃勒里想到这里,不禁露齿一笑。因为有一次,当他们走过于契特和扎查理路口时,霍华德曾指着对面的警察分局,大声地说出他对欧洲的感觉:
“不是我太狂,埃勒里,但这实在太离谱了,纯属堕落!”当时埃勒里心想,霍华德对于自己家乡的社会真相一定也不太了解,想到霍华德在那漂亮的左岸工作室里用力凿出他父亲的形象,埃勒里发现,霍华德是个长不大的问题年轻人。埃勒里非常喜欢霍华德。
“太傻了,爸爸,你告诉萨利,叫她不用替我担心,完全不用。”
这些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在过去这十年里,一位伟大的雕塑家已经重塑了霍华德的身心——当然,不是指用拳头“雕”出他身上的这些淤青肿块。现在,霍华德的嘴角带着秘密,他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里,闪烁着成熟和斗志的光芒。从他们分手到现在,年轻的范霍恩经历了不少事情。看到妓女时,他不再显得手足无措;和父亲说话时,声音里也带着一种十年前埃勒里没有听过的语调。
埃勒里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奇怪感觉。
在他进一步弄清楚这种感觉之前,霍华德走出了书房。
“爸爸惊动了东岸所有的警察到处找我,”霍华德笑着说,“太不尊敬奎因警官的职业了!”
“整个东岸是很大的,霍华德。”
霍华德坐下来,开始看自己包着绷带的双手。“为什么搞成这样?”埃勒里问,“战争吗?” “战争?”霍华德抬起眼睛看他,似乎觉得很意外。“你很显然经历了一场痛苦,我想是长期的。莫非不是战争吗?” “我根本就没参加战争。”
埃勒里微笑,“好吧,那你自己说。” “哦,是的。”霍华德皱了皱眉头,一面前后摇动着右脚,一面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应该对我的麻烦有兴趣。” “就假设我有兴趣吧。”——埃勒里看到霍华德的内心斗争——“来,”他说,“把它说出来。” 霍华德脱口而出:“埃勒里,两个半小时以前,我真想从窗口跳下去。” “嗯。”埃勒里淡淡地说,“后来你改变主意了。” 霍华德的脸渐渐涨红,“我没有骗你!” “我对戏剧性的情节也不感兴趣。”埃勒里敲了敲烟斗,把烟草敲出来。霍华德受伤的脸上,所有的东西都绷紧变成蓝色。
“霍华德,”埃勒里说,“没有人一辈子从没想到过自杀的,但是你会发现,大部分的人现在都好好地活着。”——霍华德看着他——“你知道你可以把秘密告诉我,但是霍华德,你用了错误的开场方式。自杀并不是你的问题,不要用它来吸引我的注意。”
霍华德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埃勒里笑了,“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小猴子。从十年前我发现你是个被强势的父亲过度操控、过度溺爱而搞得一塌糊涂的好孩子时,我就很喜欢你。不要在我的话里挑骨头,霍华德,我不是在说你父亲的坏话,所有的美国父亲都是这样,只是因个性不同而程度有所差异罢了。我告诉你,以前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狗时,我喜欢你;而现在你显然已经是只羽翼丰满的大狗了,我还是喜欢你。你有麻烦了,跑来找我,我会尽一切力量帮你。但是,如果你感情用事,我就帮不了你了,因为英雄主义会挡在前面。现在,告诉我,我是不是伤到你脆弱的心灵深处了?”
“去你的。”
两人都笑了。
埃勒里用轻松的语气说:“等等,我换上新的烟草。”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清晨,纳粹的战机掠过华沙上空。那一天结束前,法国决定开始全民总动员和戒严。那个星期结束前,霍华德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我很高兴能有借口离开。”霍华德承认,“我已经受够了法国、难民、希特勒、墨索里尼、圣米歇尔餐厅和我自己,我只想爬进自己小小的被窝里睡上二十年。我甚至厌恶了雕刻。回到家,我还把雕刻用的凿子给扔了。像往常一样,我爸爸过来看我了。他什么问题也没问,也没找我麻烦,让我自己处理。”
但是霍华德并没有把事情处理好。他的被窝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温暖,中央大道看起来比巴黎的夏吉佩舍路还陌生。他发现自己在不断地读报纸、看杂志、听收音机,注意着欧洲的混乱。他开始逃避镜子。接着他发现,自己对叔叔一些孤立主义的看法强烈不满。范霍恩家的晚餐桌上出现了争吵,霍华德的爸爸当中间人,但往往反而成了更多问题的制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