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小官儿的孩子,确实有一种轻视。如一位本校老师的女儿,很是天真泼辣,我却看不起她,把她的泼辣视为俗气、爱穿新衣服视为臭美。还有一个男生叫张柯,是新转来的,喜欢唱京戏。我感到他父亲官儿不很大,戏称他为“张科长”,老善意地挖苦他。
我的父亲是九级干部,在同学中不属最高,也不是最低。但自己心中还是暗暗嫌父亲官儿小,一九三〇年入党的,怎么才混个九级?当有同学问我父亲多少级时,我曾说过八级。因为照实说了,我总觉得不如一个中将、上将硬气。在育才这种干部子弟的环境下,潜移默化中我已经懂得虚荣了,以父亲官儿小为耻。但由于说瞎话很累,必须总得记住,不能前后矛盾,让人戳穿了就更丢脸,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老实承认父亲是九级。
我曾特地问过哥哥,爸爸的级别合军队上的几级,够不够得上将军?哥哥告诉我,爸爸的级别大校是绝对够了,少将也差不多够。因为八、九、十级都属于军级干部,军队就有九级的少将,我知道后特别高兴。
有的同学总爱往高了说自己父亲的官儿,明明是个科长却说成处长;明明是处长却说是局长;明明是局长却说是部长。我对这类吹自己老爸官儿大的家伙恨之入骨,虽然自己也偶尔吹过。
老师常常教育我们:育才学校是诞生于延安的干部子弟学校,你们和一般人不一样,你们都是革命的后代,与革命有天然的血缘,中国的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身上……让我们小小年纪就充满使命感,要充当中国革命的栋梁。
许老师对高干孩子和平民孩子绝对不一样,比如,她从来就没有碰过姬军一下,因为报纸上经常出现姬鹏飞的名字。开家长会时更明显。对领导或领导秘书,她点头哈腰、毕恭毕敬;但对普通家长,就不那么鸡啄米一样地点头。她老喜欢挖苦嘲讽桑桂兰像个家庭妇女,暗示桑桂兰的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她受了她母亲的影响。其实桑桂兰的父亲是个参加革命很早的老同志,可能职务不高;她母亲是为了支持她父亲搞革命才失掉了工作的。
那时候,很多高干的孩子根本看不出什么特殊来,穿得破破烂烂。比我大几届的育才校友戍大燕,是他们班上穿得最差的孩子。春游时,天气已经很热,他还光着膀子穿件棉袄,连件衬衣也没有。他的一双布鞋,前面露脚趾头,后面露脚后跟,跟乞丐一样。老师批评他:“你怎么搞的,这么邋遢,你的家长是怎么当的,一点儿不负责任,星期六你让他来找我。” 星期六接孩子的时候,戍大燕领着一个头戴瓜皮小帽、身穿黑棉袄,活脱脱的一个老农民来见老师。这人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对老师说:“我是戍子和,大燕的爸爸,孩子卫生不好,我有责任。”老师愣住了,他知道戍子和是薄一波的助手,财政部第一副部长呀!竟然俭朴得像个老农民。
我潜意识里常常幻想父亲是一个将军,那多威风!很为他只混了一个北京师范大学的头头难为情。母亲写的《青春之歌》里有个小资产阶级主人公林道静让我感到羞耻,母亲的妹妹白杨是个著名的电影演员也让我感到不光彩,因为电影明星等同于资产阶级。谁要在我面前提林道静或白杨,我就气得要命,立刻翻脸。我私下觉得文艺界资产阶级味儿浓,跟她们沾上关系,不如跟红军、八路军沾上关系光荣。
我多么羡慕那些出身于革命军人的小孩儿啊!有一次,母亲带我上街,可能是在阜成门外,碰见了一个育才的同学。我感到特不好意思,赶忙与母亲拉开距离,因为觉得母亲穿着太洋气,跟上海资本家的阔太太一样。她还把头发弄个大疙瘩系在脑后,像个羊尾巴,这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北京大街上,极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