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小学校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充满着暴力的动物园,我身边的同学尽是些小狼。表面上,学校里到处是美人蕉、百合花、月季、夹竹桃……各种鲜花芳香秀丽、蝶飞翩翩,一派和平景象。但对我来说,这里却是一个赤裸裸的弱肉强食的世界。
你要想在同学中有威信,就必须打人厉害。小孩子根本不认你功课品行好坏,就认你能不能打架。
无缘无故朝弱小同学砸一拳,打了就跑,看他那兴奋劲儿就好像吃了一块糖、捡了一个弹球。能抽人一个耳光就更甜蜜了,唯如此才显示出自己超人的威猛,令众多小孩儿恐惧臣服。所以,耳光的响声要比蝈蝈叫有趣得多、过瘾得多。
还记得一个下雪天,孩子们都非常高兴。在我们幼小生命中,很少看见下雪,一下了雪便觉得那么新鲜、那么激动。有的做着雪人,有的打着雪仗,有的在踩硬的雪上滑。我也为这罕见的洁白大雪喜悦,不由自主地像撒欢儿的小马一样跑起来,越过了一群群同学,继续朝前跑。这时,一个高年级的小男孩儿突然跟着追过来,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拳打脚踢。我如同青蛙见了蛇,吓蒙了,一点儿也不敢还手。最后他看见一群女生走来,又狠狠抽我一耳光。多少年过去了,我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招他了?是我这么跑,超越了他,冒犯了他的尊严?是我这么快跑,抢了他的眼,触发他的好强心?或是我这么狂跑,招引了女孩子的注意,惹他嫉妒了?
我跪倒在路边的雪地里啜泣着,希望来来往往的那些人中,会有人来给我一点儿安慰和帮助。但过往的孩子们一拨又一拨,说说笑笑,没一个人管我。
童年的白雪,给我带来的记忆就是这次被人打倒在雪地里的画面:让熙来攘往的同学们观看,为一群女孩子不屑一顾。
好像也是这个冬天。我戴着棉帽子,暧暖和和地去教室上课。几个高年级的同学走过来,其中一个二话不说,一巴掌就将我帽子削到地上,然后当足球一样地踢起来。帽子在空中飞舞,你一脚,我一脚,又踩又踏,还兴高采烈地叫唤着。我追到这儿,帽子踢到那儿,故意不让我拿着。
当我长大后,谁要是用脚踢我的东西,我就忍不住怒火满腔。
我还记得不知是谁把绿色的鼻涕甩在我身上,因为是冬天穿着棉袄,我也不知道,直到有同学告诉我,脱下衣服,我才看见自己后肩上挂着这一缕液体。
弱小同学身上的衣服常常是厉害孩子擤鼻涕后用来擦手的手绢。
我曾被四五个孩子压在最底下,几乎窒息;胳膊被拧脱臼过;头被其他小孩儿多次开瓢儿,伤疤累累……挨了打还不敢告诉老师,我完全被这些野小孩儿镇住了。
李春生比我还惨,常被人揪头发、吐唾沫、抽耳光,抢走从家里带的吃的。
华北小学让我知道了小孩子中间没道理可讲,拳头就是道理。谁拳头硬,谁就是大王,走哪儿都前呼后拥。孩子的世界和动物世界一样,只认个头儿和力气、牙齿和爪子。
因为我们都住校,下课后班主任老师一回家,小孩子们就纵情淘气撒野,打架吵嘴层出不穷。年轻的阿姨不厉害,根本管不了。
托儿所里出来的孩子被阿姨宠得弱不禁风,太柔和、太文雅,远不如胡同里的孩子剽悍、凶猛、抗击打。我永远忘不了这一段总挨打的经历。常常有人毫无理由地给我一下,打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经常是还没看清是谁,打人者已逃之夭夭。对打人者来说,这是小狼在玩弄自己的猎物、练捕食本领,而对我来说,却是羞耻和疼痛。
我被打得心惊胆战,操场玩游戏时,若有高年级的走来,马上就失去玩儿的兴致,即使他比我更单薄弱小,我也发怵。
刚入校时,妈妈给我带了一堆水果。当时的香蕉、苹果、橘子都比肉还贵。我把这些吃的放在床下的柜子里,结果一个没吃就不翼而飞了。但我不敢告诉阿姨,也不敢告诉老师。我胆小如鼠,谁都怕,尤其是剧老师,眼睛太凶,见了她连话都不敢说。每逢路过老师办公室时,我的心都吓得怦怦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