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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典进行得很顺利。殿外立满了全副武装的将士,看上去更像是大战之前的检阅,数天前还对着父皇说忠心可昭日月的大臣们照原样祝颂新帝,一点磕巴都不打,流利得很。
我独自坐在桌案后,不想也不敢多看坐在最高处的皇兄,只好目不斜视地看着那些轮流上前跪拜新帝的官员,渐渐觉得佩服。
怪不得皇兄这么想早登皇位,本朝有这么多疾风劲草的朝中栋梁,确实难得。
没有了皇兄与天恒,桌案后空空荡荡的,但是季风就站在我身后。我想着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渐渐也不想再看其他人了,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很是安静。
只是那莫名其妙的墨国太子不断将眼光投过来,总是让人讨厌。我换了几个姿势都躲不开他的目光,后来索性两眼一闭,由他去了。
钟声再响,皇兄换上龙袍,冠冕金光夺目,珠帘落下,遮去了他的脸。
他立起来走向大殿中央,经过处所有人都向他匍匐下去,“万岁”之声连绵不绝。
殿外军队也在这钟声中爆发出整齐的“万岁”之声,万人高喊,声若雷鸣。
典礼费时长久,天已经黑了,所有的灯火在这一瞬间同时亮起,照得皇城亮如白昼。有炮声,从远处城墙上传来,一声一声次第炸开,我一开始惊了一下,以为又有什么乱事,却听皇兄突然大笑,只说了一声:“好!”
他一开口,所有的声音顿时消失。殿外整齐排列的军队在灯火中肃立,四角大旗风声猎猎,万千盔甲寒光闪烁,看得殿内跟出来的那些常年养尊处优的文官与内侍面色僵硬。
我也被簇拥着出了大殿。皇兄回过身来,目光落向我。
皇兄与我向来亲厚,他也是现在这宫中唯一与我有血缘的亲人,但这一刻他隔着珠帘望过来,我竟怕得厉害,只想转头避开他的眼。
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皇兄看的并不是我,而是从我身后走来的另一个人。
是墨斐,带着他那个巨无霸一般的黑人侍卫,从我身边走过时回头,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笔直走到皇兄身边,与他并肩立了。
皇兄与他点头一笑,然后对底下的一片肃静开口。
“墨国太子远道而来亲贺大典,我朝与墨国现已立下盟书,从此两国交好,守望互助。朕今日即特许平安公主与墨国太子永结秦晋之好,以示诚意。”
四下寂静一秒,然后无数的“万岁”之声响起,此起彼伏。万千张脸表情各异,但我血液凝固,眼前模糊,竟没有一张脸是看得清的。
冰凉的刀鞘已经被我的手握得发烫,我想说话,但说不出来,脚下却动了,用力地往前跨了一步。但是身上一麻,我现在已经很熟悉这种感觉了,有人点了我的穴道,阻止我的行动,顺便让我睡一会,或者是晕一会。
晕吧,我悲愤地倒在熟悉的怀抱里只剩这个念头。这世界太黑暗了,比墨斐的脸还要黑,这样的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看的?我宁愿就这么永远晕下去。
晕倒是不可能永远的……
我在一个摇晃的世界中醒来,身子躺在柔软的锦绣堆中,四下华丽,只是摇晃不休。
我怕自己是魔怔了,怎么看出去一切都是动着的?但有一团金光忽然凑近我,我近来对金色敏感,被吓得一闭眼,再张开眼那金色仍在,看清了,原来是我皇兄。
皇兄居然没戴冠冕,没了珠帘,他的脸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如果不是龙袍上金线织就的五爪金龙光芒刺目,我几乎要以为是我的皇兄回来了。
可惜不是的,我心里明白,那悠闲淡定笑得春风拂柳的皇兄已经没了,现在在我面前的,只是个皇帝而已。
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我只好直接开口说:“这是哪里?”说着又习惯性地左右看,可惜除了皇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车上,已经出城了,皇妹头回远嫁,为兄心中甚是不舍,送送你。”
我悲伤了,看着皇兄不说话。
皇兄贵为新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出嫁,那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又何必那么着急。我晕着还没醒的时候就将我打包往人家手里送,还头回远嫁,难不成皇兄心里盘算着,要将我一嫁再嫁,循环利用到死?
他看我这样安静,很是欣慰地拍拍我的脸,说了一声:“乖。”
我叹口气,问他:“不去可以吗?”
他失笑,摇摇头。
“慧宁也可以啊,她比我结实。”我完全没有罪恶感地指出这个事实。
皇兄听得笑意更深,原本在我脸上的手指移上来,摸我的头发,好像我是某种小动物。
他软下声音,说:“可惜啊,慧宁不是我的皇妹,平安才是。”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了,我很小的时候常觉寂寞,每每在宫里到处找他,然后跟在他身后,扯着他的衣摆,到哪里都不肯放手,有时候皇兄被我扯得无奈,弯下腰来,用很软的调子哄我,就像现在这样。
真可惜,人都是要长大的。
我沉默地垂下眼,许久才哦了一声。
皇兄的手还在我的头发上,继续说话,大概知道以后没什么机会再见我了,很是兄妹情深。
他说墨国虽在塞外,却是个极其漂亮的地方,大漠中的都城湖山环绕,且这些年来墨国兵强马壮,几乎吞并了大漠上所有小国与部落,疆野宏大,墨斐父王已经老了,他很快便可登基,以后我就是墨国皇后,不知有多威风。
我点点头,学着他的样子笑笑,“皇兄说的是,可要是平安身子不争气,还没到那儿就见父皇去了,那可如何是好?”
这句话说完之后车厢里顿时没了声音。皇兄不再说话,只安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收回手,伸一根手指将厚重的织锦窗帘挑开一条缝。
缝隙中阳光刺目,但我第一眼便看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在寻找的人。
是季风,骑着马,就在车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骑在马上的样子,脊背笔直,挺拔如松,比任何人都耀眼。
我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回头盯着皇兄。他对着我的眼睛微笑。
我被他笑得心寒,强自镇定说话。
“我只说可能,又没说自己一定会出事。”
他点头,“这便说到点子上去了。你若出事,他早该是个死人了。”
我听不懂,但听不懂不影响我被他吓得浑身发冷,说话都不利落了,结结巴巴道:“为什么?是什么?”
皇兄不愧是我的亲兄,我这么说话他都听得懂,还笑着附送解释,抓过一只金盒给我看。金盒严丝合缝,他只开了一条缝我便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声,再看那里面竟有一对小虫,一黑一白,纠缠在一起。
“这就是不离不弃,喜欢吗?”
这么恶心的东西居然有这样的名字,我抚额,摇头。
“你该喜欢的,它们感情可好,这一只死了,另一只无论如何也要回到它身边,抱着它一起死。”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莫名。
“当然有关系。”他饶有兴致地指着白色的那只给我看,“这一只,现在就在你的身子里,那一只嘛……”
我已经明白了,不想再听下去,身体的反应更直接,我吐了。
皇兄镇定得可以,立时抓过侧边小几上的沉香木盂放到我前面,一边看着我吐还一边继续,“放心,白色那只懒,就算黑色的死了也不会去找它的,你若不出事,它就会这么永世地睡下去了。你不是喜欢季风吗?我保证,只要你不死,他永远都会在你身边,现在你知道,皇兄有多疼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