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伤别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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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皇兄在十里亭前告别,皇兄穿着金色的龙袍,立在整齐的御林军前对我微笑。一国有一国的规矩,我与墨斐还未行过大礼,并未同行,他早已先行一步,但留了护驾的人马——数十个全黑的兵士,之前与季风角斗的壮汉也在车前候着。

我看了一眼身边乌漆抹黑的这一团,又看了看皇兄身后几乎是一望无际的雪亮军队,对比之强烈,让我好不容易整理出的离愁别绪破裂出一条细缝来。

皇兄一眼看穿了我情绪变化,也不跟我说话,伸出手放在我的后脑勺上,推我转了个方向,又举起另一只手遥遥一指,动作很是潇洒。

我人矮,之前一直被华丽大车阻挡视线,这时换了一个方向,终于望见前方景象。

极目处黑压压的一片,仿佛乌云落地,仔细看全是穿着墨色衣服的骑兵,排列整齐。虽然一眼看去人数貌似并未过百,但黑衣黑马,暮色里竟有无边无际的感觉。

这架势要说两军对垒也不为过,我倒吸一口冷气,再看身边的人个个面色不善。季风就站在我身后,我几乎可以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

虽然久居深宫,但我大概也听说过一些战场上的事情。墨国素来强悍,多年来屡屡冒犯我国边境,我朝久居中原富庶之地,民众习惯了舒适奢靡的生活,哪有与人在战场上抗衡的本钱,是以边疆从未安定过。直到这些年父皇用了怀柔之策,才得了些喘息。

所谓的怀柔之策只是说得好听,其实就是示好求和。边疆不稳,国内如何歌舞升平总有些假,再美都好像流沙上的海市蜃楼。

季风曾说过,他父亲常年戍边。他十五岁便随父兄征战边疆,如此算来,多半与墨国有过正面交锋,无数人血战疆场马革裹尸才保住中原这一方平安,现在却眼睁睁看着曾经的敌人骑着高头大马长驱直入,直逼京城,这感觉一定痛彻心扉。

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很沉默。墨国骑兵首领带着所有人跪拜了我,我连平身都懒得说。那首领高大异常,立着几乎与马首齐高,带着上百人同时跪下,动作整齐,轰的一声响。

两国就在十里亭前交接了我,华丽的大车再次起程。我坐进车里,明知皇兄在身后看我,但不知哪里来的倔犟,就是不愿回望他一眼。车马启动,许久之后我再掀窗帘,窗外暮色已深,马蹄声整齐沉重,两侧农田寂静,沿路没有一丝灯光。烟尘中回望皇城方向,一切都已经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

当晚我是在车上度过的。大队人马沉默前行,没有一丝停留的意思,竟像是要日夜兼程将我送出国去。

大车华丽,到处铺满了锦绣垫子,就连四壁都是柔软的,像是怕我拿头去撞,拉开小几抽屉就是各色点心,做得极尽精巧。但我一想到自己身体里的那条小虫,哪里还有胃口,绞尽脑汁想找一个办法解决这问题,但坐着想、躺着想、滚着想都是无解,最后终于绝望,埋头在垫子里当鸵鸟,只当自己是不存在的。

车行了不知多久,到了半夜终于停了。有人拉开车帘,是成平。我已在垫子里不知埋首多久,人都迷糊了。他在浓重的夜色中瞥了我一眼,也不说话,伸出手来等我自己过去。

我从垫子当中爬出来的时候清楚看到了他的目光,满眼都是鄙视。大概觉得我一个天朝公主居然在车里睡成那种姿势甚是丢脸。

成平就是成平,变成什么样子都是这么藏不住自己的表情。季风就不会,过去我在鸾车上睡得七颠八倒,他一样面不改色地伸手来抱,镇定到极点。

想到季风我就又习惯性地找他的身影。他离我并不远,也下了马,只是被那个壮汉缠住,叽里咕噜不知道在与他说些什么,他也不答,像是觉到我在看他,转过头远远看过来。夜色深浓,地上有他安静深长的一道影,也是朝着我的方向的。

我被迎入官家驿站休息。墨国兵士像是习惯了夜行,所有人露宿在外,整齐有序,没一点喧哗。第二日清晨即起,继续赶路。如此十数日,车队两边风景渐变,风里都渐渐带着些风沙味道,该是越来越接近关外了。

我每天数着日子过。到了第十三天,车队开始走起山路,最后仍是在半夜停下。季风候我下车,车门打开,我第一眼便看到他背后有一座屋脊绵延的庄子,在灯火中的轮廓宏大,气势惊人。

庄子里有人迎出来,猩红的地毡一路铺到我脚下。我想与季风说话,但迎出来的那群人已经走到我面前,躬身致礼。当先的一个黑衣老者,须发皆白,道了一声:“公主千岁一路辛苦,请到草民庄里稍事休息。”

那个墨国骑兵首领也走了过来,还向我介绍,说得一口流利汉话,但跟墨斐一样,再流利总是带着些硬硬的口音。

“千岁,这位李庄主常年与我国有生意来往,与王子也是认识的。我们取道长川出关,这里是必经之路。公主可在此放心休息一晚,明早再起程。”

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个一身富贵的老者,夜沉如墨,所有人都没了声音。火把照亮了猩红的地毡,绵延漫长,好像一条红色的河。

深夜行军,华丽大宅,墨国兵士,白须老者,一切都诡异到极点。我安静地扫视这一切,最后在一片寂静中轻轻踢开盖在脚面上的沉重裙裾,开口说:“带路吧。”

庄子巨大,却很安静,李庄主请我尽早休息,明早再带着全庄行叩见大礼。我点头表示同意,再看那些墨国的兵士都已经不见了,像是被这庄子无声无息地吞了下去。

丫鬟领我进了一个独立的院子,成平与季风始终不离我左右。我听着他们在我身后的脚步声,心里就安定了。卧室很大,跟来服侍的几个侍女经过这一路颠簸与惊吓都已经面如土色,伺候我更衣的时候手抖得厉害。

她们是常年跟着我的人,除了嬷嬷之外几乎都在了。嬷嬷年老,我也不要她再跟到更加莫名其妙的地方去,折寿得很。

宫服复杂,等了半天还没脱完,我低头看看她们抖得跟筛糠似的手指,终于叹气,问她们:“你们到底在抖什么?”

“公主不怕吗?这地方阴森森的。”

我嗤之以鼻,“本宫凤血龙胎,怕什么?”

她们不语,我原本还想说两句,后来想想父皇登基的时候说不定觉得自己已经龙神附体,但还不是那样莫名地就早登极乐了,顿时泄气,只挥挥手,叫她们散了。

侍女们全数退下。我独自坐在宽大华丽的屋子里,想想又站起来,转了两圈,找了个方向,闭上眼睛默默地双手合十。

窗棂微响,仿佛有风刮过。我还来不及睁眼,耳边就有声音响起来,再怎么压低都是脆脆的,正是久违的易小津。

“大哥,她在干什么?”

成平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也不是回答她的问题,而对着我说的,不屑得很。

他说:“京城在那边,拜错方向了。”

我正为父皇哀悼至一半,闻言很是恼怒,睁开眼却看到季风已经立在我身边,劲装利落,背后背着布包着的长枪,一切准备就绪的样子,成平与扮成某个丫鬟的易小津立在窗下。

成平背对着我,透过窗缝望着窗外。易小津倒是闲,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和季风。

季风已经伸出手来。我看了他一眼,抬抬下巴,直接搂住他的脖子,还特地把脸颊都贴了上去。

易小津果然被刺激到了,双目圆睁,然后很哀怨地看了立在她身边的成平一眼。成平刚回头,对上她的目光,万年冰冷的表情终于扭曲了一下,看得我心中大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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