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高中二年级时,我遇上了渡边一夫的书,便立志要去东京大学。也是那会儿,读了中野重治的那首题为“东京帝国大学学生”的诗。在那诗里面,有一些诸如“——不妨读读‘苦闷之象征’”之类讽刺大学生的诗句。在诗歌的最后部分,写着“还有人只是在猛地踢着足球”,这首诗就结束了。当时我就在想,假如能够成为东京大学的学生,整天踢着足球,那该多好呀!在那之后,Football这个词汇就进入了我的头脑里。
——是这么回事呀。总之,那是在全书里充满灵动、光影交替前行的文章,是无论怎样经历历史都将历久弥新的文体。鹰四精神错乱一般在雪地上绕圈奔跑的场景,作为在小说里“看到”的场面而无法忘怀。
雪仍然下个不停。我突然产生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这一秒钟里,所有雪花描绘出的线条,忠实维护着峡谷空间里雪花飞舞的这段时间,不会再有其他雪花飘动。一秒钟的实质被无限拉长,如同声音被雪层完全吸收了一般,时间的方向性也因被下个不停的大雪吸收而消失。无所不在的“时间”。赤裸身体奔跑着的鹰四是曾祖父的弟弟,是我的弟弟。百年间所有的瞬间与眼下这一瞬间密密麻麻地重合在一起。赤裸的鹰四停止奔跑走了一会儿,然后便跪在雪地上,用双手来回抚弄着积雪。我看见了鹰四那瘦骨嶙峋的屁股和恍若身有无数关节的虫子背部般柔软弯曲的长背。紧接着,他发出充满力度的“啊!啊!啊!”的声音,在雪地上翻滚起来。
无论在《拔去病芽,掐死坏种》还是在《两百年的孩子》里,您都描绘了身处雪境的年轻人,对于这种描写,大江先生尤其发挥了自己的笔力。这是为什么?
确实是这样啊……其实,在清晨,我只要一看到大雪覆盖了世界,就会昂奋起来,现在也是如此。有时夜里听到刷拉刷拉的下雪声响,也会独自起床。
关于《万延元年的Football》里的,鹰四在大雪之夜赤裸着围着院子跑步的场景,还曾有过这么一件事。恰好在我们全家回到妻子家的那天夜里,天降大雪并覆盖了地面,我自己就像小说里那样进行了实验,对门那位年轻的妻子在窗子里看着这一切,在其后的一段时期内,她都无法过来和我寒暄(笑)。
——还有一个问题。说起诗歌的语言,这部作品里有一章叫做“要说出真相吗?”。这个标题出自于谷川俊太郎①的长诗《鸟羽》。借助这两部作品,“要说出真相吗?”这句产生于现代的、重要的、文学意味的口头禅,现在也还经常被使用。大致说来,这个世界果真有真相吗?可以借助语言说出这真相吗?无数诘问从这里被交到我们手里。在二〇〇二年出版的《愁容童子》中,主人公古义人被年事已高的母亲责问道:你打算把有关这个峡谷的谎言之山堆到多高?!这个场面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过,从这部小说开始,大江作品中比较明显的特征“错位”和“反复”,便被有意识地展开了吧?
是的。可以说,在我有意识地成为作家之后,这部小说就成了我其后所有作品的起点。现在,如果可能的话,作为我晚期的工作,打算再写若干较短的长篇,或是两部曲或是三部曲。在计划中,其中之一的题名就是《绝不说出真相》。即便现在,我依然为谷川先生的诗歌所吸引。我甚至在思索,难道我真的像母亲眼睛所看到的堆筑谎言之山一般重复着“反复”和“错位”,书写着有关森林的回忆,或是仅仅一直在写着“那么一个小说”吗?
至于“要说出真相吗?”这句话,在《万延元年的Football》里,我之所以让弟弟鹰四威胁旁观者哥哥蜜三郎似地说出“要说出真相吗?”毋宁说,这是为了让他表现自己内心的苦楚。“你不是什么也没干吗?咱也许会做错,可毕竟经历了这一切。”鹰四如此述说着自身阴暗的个人生活,那确实是非常阴暗的生活经历。虽然他可以暗示那个阴暗的内容,而且他还能够做许多这样的暗示,但是,他无法用语言真实地讲述出实际状态。尽管他摆出“现在就说出来”的架势,却也只能说一句“要说出真相吗?”。为了写出沉沦在那种真正的深深苦楚之中的年轻人,我特意引用了这个诗句。然而,自己现在已经是老人了,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深切意识到“我就这样走过了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光,这就是所谓的人。”所以,我要把这个想法写入小说,写入为了给继续生活下去的年轻人而留下的小说。在我决定写这部小说时,最先浮现在头脑里的题名,就是《不要说出真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