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常常端坐在门口的门槛上,眼巴巴地看着墙隅一角的狗尾巴草,遥想未来,世界充满了惊喜和新鲜。如今,已知越来越多,未来的成分急剧被稀释——我也到了快成家的年纪。舅舅一家早几年搬进了新盖的真正两层别墅,惟独外婆伴着炊烟鸡鸣,秉承着“勤俭持家”的遗训,打点着屋里屋外,佝偻的身影被风霜打得愈见萧条。老屋子,有时承载了几代人的生命质量,事过境迁,却成了羁绊,一个不能算累赘的小小心结,一如孙犁笔下,故乡旧居的房顶上突兀地冒出的杂树,虽不茁壮,却真实地在扎根、繁衍。
春节
乡下过年和城里总是两样的。这是我搬离故乡,蜗居在城市单元格中,每每观望着天边节庆的烟火所感所想的。待在故乡小村的短短几年里,逢年过节总是一段快活的日子。年前家家置办年货,外婆杀鸡宰猪,厨房终日热气腾腾。小姨坐在灶前忙着添柴火,毕毕剥剥的,预示着新年的新气象。五岁以前的记忆,在我胸中已经残存不多了。但是有一幕记忆犹新:大年夜的晚上,父亲搂着幼小的我,穿过外婆家的厨房。烟雾缭绕,我欣喜地听见一家人喜悦的忙碌声,至今作为一段背景乐,在这段并不清晰的记忆里衬成了隽永。春节里,迎龙灯、演社戏……这些独到节目的魅力,丝毫不亚于美国钻进烟囱的圣诞老人。我放着“大地开花”(一种烟花的名字),吃着冰糖葫芦,穿着崭新的衣裳,挤在戏台下的人群里。满眼都是五彩的戏服、夸张的高脚、精致的脸谱,满耳充斥着圆润又犀利的唱调……依偎在家人用军大衣围成的襁褓中,甜滋滋地挥霍着幸福。那段岁月,烦恼固然存在:糖葫芦怎么这么粘牙?兜里的小爆竹快没有了,外婆今晚会做什么好吃的啊……
今天看来,轻描淡写得如同掠过耳畔的一句唱词,我听不懂它,它也无暇顾及我,只是似懂非懂地图一阵子热闹。拜年、鞭炮、海吃、一群年纪相仿的小伙伴,而今重温那些在特定的年岁,在故乡旧居里度过的春节,无意识状态下联系起的字眼。如今,春节照过,只是有些美好的东西是需要年岁来支撑的,年华不再,远离故乡,这个支柱也如同灌满了碳的生铁,弹指易碎。除了奋笔疾书,在文字中找些慰藉,我还能做什么呢?那大段大段的美好,分明在我眼前轰然倒塌,分飞的碎屑迷离了双眼,继而开始流泪。
活动
没上小学之前的年少日子,总有一群小伙伴和我,在那片盛满了我满腔深情的土地,跑啊、闹啊。都是少不更事的毛头小子,没事窜到人家的地里,掀起几个胡萝卜,在小溪边淘洗一番,便脆生生地咬开了;桑葚成熟的日子,采撷一筐,吃到舌头发黑,笑哈哈地互相取笑“哈,你中毒了。”又跑散开去。类似的例如在夜里捉迷藏、在纺织厂的小池子里游泳、去田间找野果鸟蛋,如此乐事,不胜枚举,与鲁迅在三味书屋的日子一样,各种童趣如覆盆子,独特哪。
村子附近有个鱼塘,鱼塘附近就是大山。翻过大山到达另一头,那是婶婶的娘家,一个盛产栗子和菱角的小镇。调皮的我们,摸鱼、偷板栗,“无恶不作”。谈笑间,挥别了旧居,挥别了栗子的味道……硬生生地扎入了“现实”之中。
趁着假期,回了趟故乡,那片天没变,那片天底下还仅存着些许我熟知的乡音,找回了一部分习惯,兜兜转转,自己毕竟不是一个陌生人,所以就心安。一幢老屋的外墙,在“建设新农村”的号召下,刷成了清一色的雪白,整齐划一。那些凹陷坑洼,也被现代涂料砌满。棱角磨平,那一大段的“历史”和回忆拌着涂料,藏匿在白色的虚掩中。村里活跃了好多外来的打工仔,青石小路上,迎面走过的多是生面孔,带着生活的艰辛和充实,冷漠地擦肩而过。趴在小路一边的古井上,仍是那熟悉的澄明得倒映出人影的井水和水滴千尺的空旷回响,可惜影中人不再,不在了。
外婆一个人硬是不肯搬进舅舅家的别墅,孤零零地住在原先容纳一大家子的老土屋,维系着彼此的生死,兴许是在守望,守望着一座叫作“怀旧”的城池,守望着一份单纯不变的乡情。
[后记]
如果传说中的灵魂确有21克的重量,那么今天我结结实实地掂到了乡愁的重量,她焕发着种种令我怀想的美,念及的好。让我用一颗脆弱的心去负重,沉甸甸的,却真实。告别旧居时,窗外纷扰的漫天黄叶,落成一个个新坟,埋葬了往昔。怀念故乡的老屋,怀念屋中的外婆,和那一段与之匹配的年少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