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巡江南的排场奢华,足见这个辽阔帝国的富裕已非寻常。乾隆皇帝在位的十八世纪下半叶,清帝国无疑是这个世界上财富最为旺盛的地区。
乾隆皇帝每次巡视江南都要临幸的江宁、苏州、杭州三城,皆为著名的丝绸制造业中心。三地的织机数量均以万计。杭州、嘉兴、湖州三府,桑土饶沃,成就了杭州的丝织业。杭州的东北城区,数千万家之男女,皆以丝织为业。织机发出的轧轧之声,朝夕可闻,不绝于耳。西南城区的孩儿巷、贡院后、万安桥西一带,则云集了大量从外地拥来的机匠和染匠,日夜不停地为丝织业服务。广东、福建等地前来购买丝绸的客商在城区的大街小巷往来穿梭,热闹非凡。江宁织造,更是名动一时。当年康熙皇帝到江南巡视,数次下塌于江宁织造府,让人们对它的财富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机业之兴,百货萃焉。”庞大的织造业,为江宁城带来了盖世繁华。小说家吴敬梓在他的名著《儒林外史》中对江宁城作了这样的描述:
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人烟湊集,金粉楼台,……大街小巷合并起来,大小酒楼六七百家,茶社一千余处。
扬州盐业得垄断之利,十分发达。盐商们财富之巨,让人惊叹!与政府高层关系密切的扬州盐商向来膀阔腰粗,牛皮哄哄,金钱珠宝,视为泥沙。前文提到的一夜之间造起一座献给皇上的喇嘛白塔,就是扬州八大盐商之一江春的杰作。1786年,政府出兵镇压林爽文起义,盐商江广达,捐银二百万两以备犒赏。一直到后来,政府治河经费不足时,盐商们还集众输银三百万两以佐工需。
北京、山西、河北、山东等省采煤业兴旺。1762年,工部向皇帝陛下奏报,北京西山和宛平、房山两县,共有旧煤窑750座,正在开采的273座。京师百万户,皆仗西山之煤供给,从未有匮乏之虞。山东峄县、北京门头沟等地出现了拥有巨额财富的煤矿主。
市场也在一定程度上发育起来,至少从货物的流通量上来看,完全可以这样说。据估算,到1794年,各类货物的流通值在4.5亿两白银以上。流通量不断增大,支付手段的难题接踵而至。提着叮儿咣啷的白银,毕竟于交易不利。山西人发挥他们的高度智慧,开设了具有现代金融意义的票号。到乾隆末期,山西票号的总部虽然还在偏远的山西平遥,但帝国的各大城市已经有很多他们设立的分号。
类似的财富记录于史料不在少数。但此类记录充其量只不过是向后世人显示,欧洲工业革命以前,大清帝国的财富,为西方世界所莫及。仅此而已!工商业市场所具有的自由本性与传统的管理思维严重相背。过于集中的皇权之下,财富仅仅是财富,财富找不到更为合理的出路。
1776年3月,苏格兰人亚当?斯密写作了十年之久的《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一书,在伦敦发表。这部后来被中国人翻译为《原富》或《国富论》的经济学巨著,刚一问世就大受褒扬。亚当?斯密也因此书而被后人奉为自由经济的鼻祖和资本主义的发言人。该书中,他将“政治经济之系统”一分为二:一为“农业系统”,一为“商业系统”,其中“商业系统”即为“现代之系统”。当国民财富达到“农业系统”所能包容的极限时,即陷于停滞。除非“农业系统”向“商业系统”转变,否则别无他途。关于中国,他在书中写到:
中国历来就是世界上一个最富裕的国家,也是一个土地最肥沃,耕耘最精细,国民最勤奋,人口最多的国家。然而,长久以来,这似乎处于停滞状态。今日旅行者,关于该国耕种、勤劳和人口稠密的说法,与500年前游历该国的马可?波罗的记述,几乎一模一样。可能远在今日之前,这个国家的法律与组织系统容许它聚集财富的最高限度业已到达。
(注:卷一《导言》,商务印书馆1974版)
很显然,亚当?斯密认为,清帝国的财富之巨,已达它所具有的“农业系统”之极限。财富的多寡已成其次,如何使财富转移为投资而继续生利,则至关重要。如果仅仅滞留于“农业系统”,而无“商业系统”之形成,那么,即便出现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也无济于事。
遗憾的是,中国人此时却与这本奇书无缘。一百多年以后,严复翻译的《原富》才姗姗来迟,历史已无法扭转。就象行驶在一条封闭的高速公路上的汽车,错过了一个出口,就只能等待下一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