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将碧血做春妆

是有些不同的吧,她的一生,盛时是盛极,谢时,也必得以一腔碧血来了断,却又不见如何迫人的煞气,仿佛,她只是轻拂了一拂衣袖,便离了这扰扰尘世。

我低下头,书页间划过她平生的遭际,窗外有隐约的乐声,清婉散淡,渐歌渐远,如她渐渐淡去的身影。她的一生如此奇特,那非同常人的际遇,如一枚远古的楔形文字,从落生的那刻起,便被命运写进了她的手掌。她不挣,也不抗,知道,抗也是抗不过的,于是,便含了一丝冷的笑,紧紧握住手心,静待着,在经年后的某个瞬间,将纤纤的足印,踏进她最馥郁的季节。

而在那些曾经绮靡的朝朝暮暮,她的鬓边掠过了尘世最华丽的回眸。她几乎母仪天下,以一种敛首低眉的姿势,将一时的艳名,留进了世人的记忆中,在尘世最华贵的顶点,人们仰望着她的背影。然而,当我在这个春天的夜晚,遭逢她一世的落拓与繁华时,我却有刹时的恍惚,仿佛,她只是偶尔行过身边的山野间的女子,荆钗布裙,淡淡地扫了蛾眉,发间簪一枝白茶花。

春夜温柔,辗转流过光阴。我读她的故事,她在灯下与我共坐,偶尔扶住白晰的额角,想起那时,她方年少。

那时,她方年少,醉杏楼头,滟滟的红袖轻舞飞扬。帘外有日光的影子,明亮而干净,她是自己掀起了帘栊,抑或,只是走到窗前,看一些东风穿帘而过的痕迹呢?无人知晓。惟有终日不息的落英,悠悠飘落。那些个温暖的午后,她在楼上向外望去,满城都是春天了,而之后,又渐渐转做了秋,她仿佛嗅到一些清淡的花香,然而,也只是仿佛罢了。她这里是望不到季节的,除了永远永远的春,在醉杏楼上穿梭往来。

“我叫赵亿,是个商人,特来拜会李师师小姐。”他温和地说。

他的身后扬起风沙,东华门外衰草连天,镇安坊的琉璃瓦被黯淡的天光寂灭了灵动,显示出一派轻盈的颓废,他的笑容温煦如一朵秋花,映在无边的萧瑟里。那一刻,他们尚未开始他们的旅程。他是她的路人,她是他即将见到的倾城倾国,陌生的,带着一点刺激与猎奇。而即便到了最后,他们,也依旧是不相识的路人,在她最后的眼眸里,望不到他袍袖上的纷飞泪雨。

离开时,她的背影孤单,他的眼睛寂寞。

而后来,她也曾经想过,那初识的萧瑟西风,是否便是一种暗示呢?一切都是如此,有怎样的开始,便有怎样的结束。她握住手心,手心里是她这一生的命运,她不想这样早早便写下结局,于是,她给了他一个下午的时间,和一个等待的开始。

殷勤的李姥让进贵客,小小的敞轩边种了竹,初秋的阳光筛过竹影。他安静地坐着,等她来。珠环翠绕的日子过了太久,那些精致而奢华的笑颜,让他觉得异常的厌倦。而此刻,这一间小轩,半卷疏帘,满地细碎摇曳的阳光,以及那捎带着些竹叶清香的微风,都令他幽然神往。他想象着她的模样,却始终不能想得周全。美艳?娇娜?温婉?他一一想来,却又一一被眼前的景物推翻。

她终于来了。来得有些冷傲。当红烛染了一屋子的微光,她轻轻走进屋中。薄施了些妆,素衣上仿佛还留着冬天雪落的痕迹。他惊艳地望着她,淡若烟柳,艳如娇花,一时,他竟不能言语,仿佛深秋里一声婉转的莺啼,让他有些惘然起来。她视他如无物,毫不理会,走到一边弄琴,起手处,竟是清幽的《平沙落雁》。轻拢慢拈,意境超然,寥落的曲声中,仿佛一江寒水流到了眼前。

他听她抚琴,忘了她的迟来与轻慢,只有满心满意的爱怜,直到窗边映上曙色。时间竟过得这样快,虽然不是春宵,却是,此生难忘。

含着笑,他离开了镇安坊。那一天,漫天的风沙被红日温暖,有路人见一骑华服豪客,踏进宫门。

李师师,一夜名动。

命运如夜空皓月,昭然若揭,她的名字注定写进传奇。她不惊异,虽然不是不惶恐的,更多的,却是一种深刻的伤悲。她知道他的怜爱,宽容得如同兄长,看着她在他眼前任意妄为。可是,她明白那骨子里的天地之别,他如此尊贵,而她,却这样低贱。无论她住着多么清雅的房舍,接待过多么尊贵的客人,她终究只是一个以色艺示人的女子罢了。在世人眼中,她是旁逸斜出,是短歌小令,登不得堂,入不了室,做不了正词长诗。她轻慢于人,只因这冷冷尘世,人人都在心里轻慢于她。当红尘以冷傲相对时,她亦只能还以冷傲。而其实,她又何尝不知,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呢?

于是,她开始等他,含着一点点的悸动。也许她并不希望他来,也许,她是殷殷地盼着他来的吧。我翻动书页,她的眉眼在灯下清幽飘逸。在这个温柔的春夜,她坐在我身边,我感到一阵秋天的清冷与萧瑟。她不看我,埋首玩弄着半枝金钗。我知道,他们的因缘即将开始,一场尘世间最华丽的因缘,如同春夜的风,在一个君主与一个妓女之间,转折起落。

等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在四个月后初春的一天,他——宋徽宗,将一具蛇跗琴赐给了她——李师师。而另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晨,镇安坊的琉璃瓦卧了双双对对的鸳鸯,他再度行来,以平民的身份。

然而,一切都有些不同了。没有了清雅的竹轩,没有了散淡的日影,镇安坊的雕梁画栋,仿佛变成了他的另一处宫邸,惟一不同的,是她。她,依旧是他初见时的模样,淡淡妆容,浅浅风姿,一阵风起,将她的衣袂吹成了飞天,飘渺有若仙子。

他们不曾携手,只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路有花木扶疏,蝴蝶在三月的阳光下翩翩飞舞,他在庭院最深处的小楼前站定,望着春风下的她。那一刻,他的心恍惚了一下,仿佛被阳光微醺了眼眸。杏花开在他们身后,他们,一直不曾说话,却又仿佛尽在不言中。

不是不知道他的痴与爱,她转过头去,说不出是欢喜还是伤悲。原本,她是应该被忽视的吧,如果没有他的回眸,她的一生,也许便会这样寂寂的度过。然而,他来了,带着她的命运,和他的怜惜。她有些感念,有些诧异,有些欢喜,于是,便有了欣然的逢迎。

她行了礼,请他为这座小楼赐一副匾额。他微笑着,传来纸墨,以他这一生最饱含情意的瘦金体,书下三字:醉杏楼。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在那个春天,有人间至尊,轻万乘而驱小楼。大宋天子的这一醉,便醉了人间十年。

是许久许久的时日吧。十年的时间,偶或动问,间有赏赐。他在深宫念着她,却不曾再来寻她。她在镇安坊的风帘下望着窗外。他不是恩客,是她知遇的故人。他识得了她,懂得了她,她只有感激。

再后来,又一个三月阳春的天气,他们,终于又见了面,在醉杏楼的杏花下,在散漫了一城的风花里。他看着她,细细地看,十年的时间,竟不曾将她的姿色消磨半分。他笑了,看着那年赐给她的美人画轴,轻声说:“画中美人怎么出来了?”她低下头去,满院的春花被她黯淡了容颜,这世间,又有什么比美人的含羞微笑,更让人醉的呢?

这一醉,又醉了人间几度寒暑。他忘了关外旌旗摇动,也忘了兵士血染战袍。强虏霍霍来侵,他却在城中,日日行于绮靡的地下宫里,与她幽期蜜约。也许,他生来便做不了济世的天子,只能做温柔的情郎,爱他爱的女子,误国,误民,误天下苍生。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因为她。她尽心为他兜揽。如果可能,她愿意揽下一切。她洗尽铅华,将他的所有赏赐捐了官兵,又断了凡因,了却尘缘,去慈云观修道。

只是,这尘缘,又怎能轻易了断?城破国危,他连自身都不能顾,只得留她独自面对尘世冰霜。她不怪他。那一场华丽之缘在这里终结,或许是最恰当的吧。滟滟春风是他温柔的回眸,他为她轻万乘,她感激,所以,当那贼子叛臣前来劝诱时,她为他,戗灭了自己的一生。

只缘感君一回顾,愿将碧血做春妆。

碧血染红了杏花,她走了,带走了这一段人间的华丽缘。她看不到他的泪水,他的泪水在千里之外纷飞。

合上书,我的眼里有了水意。她是如风猎猎的女子,是传奇的故事,却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离尘而去。

离开时,她的背影孤单,他的眼睛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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