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起而词废,词起而诗废,唐体起而古诗废。作诗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体足以言情矣,好古之士本无其情,而强效其体以作古乐府,殊觉无谓。(曲子兴起,词便废止了;词兴起了,诗便废止了;唐诗之体兴起了,古诗之体便废止了。作诗只是为了抒发性情,所以我们既然生活在今世,用唐代的近体诗就足以抒发性情了,而那些好古之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性情,却勉强效仿古体去作乐府,实在无谓。)
年轻的成德对写诗填词已经很有自己的一番见解,文学创作不是仿制古董,只要用切近一些的体裁,适度地辅以才学,直抒胸臆也就是了。文体兴废,自有它的规律,完全不必厚古薄今。王国维《人间词话》第五十四条说:“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这番卓见,成德在《渌水亭杂识》里已经轻轻点出了。
渌水亭中,成德每每与新近结识的汉人名流严绳孙、姜宸英吟诗对酒,纵论天下文章。他们最多谈到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龚鼎孳,曾作过康熙十二年会试的主考官,算来也是成德的座主,他曾与钱谦益、吴伟业齐名为“江左三大家”,如今在三人之中硕果仅存,是秋水轩倡和的主角,天下文章宗主;另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浙江秀水人朱彝尊,听说他从去年流寓京城,作一名幕府小吏,刻出一部《江湖载酒集》,此书和他之前的一部词集《静志居琴趣》一起悄然在京城流传,人虽籍籍无名,词却写得风华绝代,简直令人不敢逼视。
就在这一年,忽然传来龚鼎孳过世的消息,一代文坛宗主轰然陨落,每个人都在猜测:未来将由谁主盟天下呢?--“应该就是《江湖载酒集》的作者吧!”成德和严绳孙、姜宸英交换着意见,两人却笑而不答,不置可否。成德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到朱彝尊的寓所,是的,他迫切地想要结识这位落拓半生的不世出的才子,惺惺相惜之情溢于言表。
想到了词,就想到当初秋水轩倡和的盛况,就想到了广源寺里的那次遭遇。不知为什么,那一天的场景屡屡在眼前晃动,尤其是夜合花开的时候,尤其是栀子花谢的时候。他叫不出任何人的名字,也梳理不清任何一瞬间的心事。他填了两首《采桑子》,但自己都说不清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
--《采桑子》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采桑子》
他像古代的美男子沈约(东阳)一般地消瘦了,腰带渐渐地扣得紧了,是因为前一段的寒疾吗,是因为没能赶上殿试的郁闷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填罢了词,他就开始等待朱彝尊的回信。他等待的也许不止是朱彝尊的回信,他说不清。
第四幕 科举:万春园里误春期(17)
纳兰容若词传
苏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