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些记载显示着成德的渊博,比如这一则:王勃《滕王阁序》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当时的人都以为奇绝,但这两句并非完全是王勃的原创。庾信《马射赋》有“落花与翠盖齐飞,杨柳共青旗一色”,隋长寿寺碑有“浮云共岭松张盖,明月与岩桂分丛”,只能说王勃的句子青出于蓝。
西学也是《渌水亭杂识》中笔墨颇多的内容。那还是一个西学东渐的时代,但主流社会始终无法接受西学,夷狄之邦的学问怎么可能超过中原大国呢,这不是学术问题,而是上千年积淀下来的优越感与自尊心的问题。只有天真如成德,既然已经以旗人之身投入汉文化的汪洋大海,那颗充满求知欲而并无杂念的心又为什么不会受到西学的吸引呢?
成德以新奇的口气记载着:中国的天官家都说天河是积气,天主教的教士在前朝万历年间到了中国,却说气没有千古不动的道理。用他们的望远镜观测天河,发现那果然不是积气,而是一颗颗的小星星,历历分明。
西洋人的学问里,也有他理解不了的地方:西洋人说,用望远镜观测金星,发现金星也和月亮一样会有阴晴圆缺。这岂不是很没道理?月亮之所以有阴晴圆缺,是因为它自己不会发光,靠反射日光来发光,而金星是自己会发光的,怎么也会像月亮一样有阴晴圆缺呢?
但他还是直面西学的优点,直言不讳地说:“西人历法实出郭守敬之上,中国未曾有也。”他在兼收并蓄之后也会评点中学与西学的特点:西人长于象术而短于义理,他们有一部叫作《七克》的书,也是教人为善的,把天主尊为至高,批判佛教,却完全不了解佛法。
《渌水亭杂识》里边最珍贵的,自然就是成德对诗词的见解:
宋人歌词,而唐人歌诗之法废。元曲起而词废,南曲起而北曲废。今世之歌,鹿鸣尘饭涂羹也。(宋人以词入乐,于是唐代以诗入乐的方法便废止了。元曲兴起,词便废止了。南曲兴起,北曲便废止了。如今的歌曲,只是扮家家酒罢了。)
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发乎情,止乎礼义,故谓之性。亦须有才,乃能挥拓;有学,乃不虚薄杜撰。才学之用于诗者,如是而已。昌黎逞才,子瞻逞学,便与性情隔绝。(诗歌是心声的流露,是性情之事,因为诗歌的写作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义。作诗不仅要靠性情,也要有才,才能挥洒自如;还要有学问,才不至流于浅薄杜撰。但才与学只要达到这样的标准也就足够了。韩愈作诗逞才,苏轼作诗炫学,他们的诗歌便不再直抒性情了。)
自五代兵革,中原文献凋落,诗道失传而小词大盛。宋人专意于词,实为精绝,诗其尘饭涂羹,故远不及唐人。(自从五代乱世之后,中原文化便凋落了,诗歌之道失传了,人们热衷于填词。宋人专心于填词,所以成就极高,他们对于作诗并不认真,故而诗歌的水平远远不及唐人。)
人情好新,今日忽尚宋诗。举业欲干禄,人操其柄,不得不随人转步。诗取自适,何以随人?(人总是喜新厌旧的,如今忽然流行起了宋诗。为科举而读书不得不随着别人订下规矩走,但诗是写给自己的,何必也要随人俯仰呢?)
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母也,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学老杜,学盛唐者,皆一生在乳母胸前过日。(作诗需要学习古人,就像小孩子不能没有乳母,先要由乳母抚养,才能终于长大自立。而明朝人学习杜诗,学习盛唐之诗,却从来不曾自立,好比一辈子都要依赖乳母一般。)
唐人有寄托,故使事灵;后人无寄托,故使事版。(唐人写诗饱含寄托,所以用起典故来灵动自如;后人写诗没有了寄托,所以用起典故来刻板乏味。)
第四幕 科举:万春园里误春期(16)
纳兰容若词传
苏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