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没忍住,探头寻觅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素净的女子,在一众盛装华服、姹紫嫣红的少女中,她那袭月白色绣百蝶长裙淡得几近透明。想来刚才那钗环碰撞的叮叮声也与她无关,因她头上并无半点珠翠,只斜簪着一朵半舒半卷、淡粉色的荷。她的面孔无甚特别,甚至在明艳娇俏的同伴们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过于平凡,但她嘴角清清浅浅的笑意、眉眼间淡然自若的态度却在这燥热的夏日傍晚有着让人安静的力量。
晚风一吹,蔷薇花架轻轻摇晃,少女们笑着争相跳开,独她娇憨地愣在原地,任花瓣将玫瑰紫泼了她一裙一身。裙边上绣的银蝴蝶随风轻轻飞扬,似要逐花瓣而去,成德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挽留住那几只小巧的银蝶。
花架背后突然探出的手将少女们吓得不轻,稳重如她,也惊愕地抚着心口,瞪大了眼睛。成德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恼,但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定了定神便朗声道:“在讲秋水轩倡和么,词牌是《贺新凉》,又名《金缕曲》,韵脚是卷、遣、泫、茧、浅、展、显、扁、犬、免、典、剪。对不对?”
竟一点都没错!少女们都期待着这个俊雅的少年,他还这么年轻,竟也要加入秋水轩倡和了,词牌和韵脚都说得不错,但他会写什么内容呢?其中容貌最出众的那个着明黄色绣白玉兰纱衣的女子又笑吟吟地提醒了一句:“要写眼前的内容哦!”
眼前的内容,是什么呢?是这个广源寺毫无诗意的后院,还是……还是我们自己?黯淡的月光和遥远的烛光遮掩着每一个少女忐忑的心事。
眼前的内容,是什么呢?成德也在想着这个问题。眼前,近在眼前的,不就是这几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么?此时,少女们都已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向他这边倾,齐齐殷切地看向他,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是镶嵌在夜幕中的寒星。唯有她,竟不知何时已改了那超然淡定的态度,缩在同伴背后,将头深深地低下去,低下去,直贴到胸前素色的流苏装饰,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的脸募地红得不成样子,就像这细微的声响不知好歹地泄露了她企图隐藏的秘密。
十七岁的成德要到后来才懂得了少女的心思,她知道自己相貌平平,在同玩的姐妹之中无过人之处,在成德这样一个看杀卫玠一般的少年看过来的时候,更恨不得背过身去。但她不知道,她低眉颔首的含蓄态度如一支柔软雪白的羽毛,越过其他女子的明媚开朗,轻轻抚过某个隐秘的角落,引起一阵悸动。
每个人都不太自然,成德也是,但他迅速地定了定神,找到了一个“眼前的内容”,又迅速地在心里组织语言。这时的他还并不熟练于填词,只是有时候偷偷地试过而已,但箭在弦上,这位未来的词坛盟主终于依着秋水轩倡和的体例吟出了一首《贺新凉》: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都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残釭掩过看愈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一片安静。成德紧张地不敢去看少女们的脸色,半晌才解释说:“这首词,咏的是……”他伸手一指,“咏的是那株白梅花。”
听了这个解释,少女们都怔了一下,她亦略略抬头,终于有人问道:“你,你不会就是明珠大人府上的成德公子吧?”
成德也是一怔,正待说些什么,看到家人从前院跑来招呼自己,这才如释重负一般,僵硬地施了施礼,低着头落荒而逃。尽管低着头,他的目光却隐约瞥见那个白衣胜雪的影子朝自己的方向侧了侧身,匆忙中他不确定她是否真有这样一个小动作,他唯一可确定的是,他心里期望这个小小的动作不是自己的错觉。
成德是后来才知道自己这首《贺新凉》在那一群少女中间惹出了多大的风波。她们猜出了成德的身份就已经暗暗地低呼了一阵,随后又争论着那首《贺新凉》。花坛里确实有一株白梅花,常来广源寺的人都知道,但现在根本就不是梅花开放的时节,白梅花还只是一株毫不引人注目的枯树而已。
第三幕 寂寞的十七岁(9)
纳兰容若词传
苏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