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初恋: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7)


  
  这只是青梅竹马的一瞬,很快地就随风飘散了。在此交代两句后话:冬郎后来真的添了两个弟弟:大弟弟叫揆叙,生于康熙十三年,比哥哥足足小了二十一岁;小弟弟叫揆芳,生于康熙十九年,比大哥要小二十七岁。人们常说容若才高命薄,或许是才命相妨,或许是用情太过,无论这些理由是否真的就是导致这个天才诗人夭折的罪魁祸首,总之纳兰家族就像受到过诅咒一般,揆叙是在四十三岁那年去世的,揆芳更早,死时还不满三十岁,这三兄弟的下一代也延续着要么绝嗣、要么早夭的命运,甚至就连揆芳的妻子,一个外姓人,也只活到了二十六岁。只有那位强悍的明珠,经历了一次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了儿子,又送走了孙子,这样的长寿比之早夭更是一种残忍无数倍的刑罚。
  
  [5]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露湿晴花宫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
  
  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李益《相和歌辞·宫怨》
  
  树上的蝉叫得声嘶力竭,仿佛这场炎热的夏天永远不会过去了。容若独自锁在书房里,不声不响,只是写字。他背过的诗句已经太多,他一遍遍地在纸上默写着,越写越快,笔行得那样急切,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逃开什么。
  
  那是李益的《相和歌辞·宫怨》,他已经写过三遍了。写过的诗句幻作了朦胧的画面,那是皇宫里面,帝王趁着月色再一次地巡幸昭阳宫了,而长门里的那个女子仍在没日没夜地呆坐着,仿佛是全部的海水都注进了长门的铜壶滴漏,让寂寞的时间流得那么漫长。
  
  妾家望江口,少年家财厚。临江起珠楼,不卖文君酒。
  
  当年乐贞独,巢燕时为友。父兄未许人,畏妾事姑舅。
  
  西墙邻宋玉,窥见妾眉宇。一旦及天聪,恩光生户牖。
  
  谓言入汉宫,富贵可长久。君王纵有情,不奈陈皇后。
  
  谁怜颊似桃,孰知腰胜柳。今日在长门,从来不如丑。
  
  又是一首,题目还是《相和歌辞·宫怨》,只是作者换作了于濆。诗中在说一个家在望江口的少女和邻家的少年偷偷相爱,但少女的家人希望把她嫁入皇宫,说这样就可以长久地享受富贵。但他们可能想过,这样作的代价是什么呢?少女纵然能得到君王一时的宠爱,但不知哪天就会被打入冷宫,任凭如花的红颜寂寞地凋谢。真到了这个地步,反倒不如生来就是个丑女。
  
  唐诗里边有着太多的宫怨诗,就像咏史诗一样成为了诗歌体裁的一个类型。这样的诗歌太多了,因为这样的悲剧太多了。一年年有多少青春少女被选入宫,其中又有多少人甚至一直到死都没有见到过皇帝一眼。的确,入宫也意味着机会,而且是大富大贵的机会,但在屈指可数的富贵要在几千名同样美丽的女子当中拼得,要在这几千名同伴背后几何级数的人脉中拼得,更少不了的是神灵的保佑和天大的运气。那些“成功”的人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榜样,因为她们“成功”的经验只能被所有人艳羡,却根本就无法被任何人复制。
  
  容若终于迟疑着放下了笔。他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涂抹这些诗句,是希望她获得那万中无一的快乐吗?不,既然木已成舟,无法挽回,无论她在里面快乐还是忧伤,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对他而言,也许最痛的不是看到她在高墙那边快乐或忧伤,而是,从此不管她有多大的快乐或多小的忧伤,都与他无关。
  
  他们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但他们的故事,再无续集。容若几番拿起笔来,又几番辍笔,他已经什么话都写不出了。无数的唐诗、宋词、《诗经》、《楚辞》,竟然没有一句可以宣泄自己的心思。设若容若晚生几十年,或许会拿来江南才子袁枚伤悼妹妹袁机的句子:“若为男子真名士,使配参军信可人”,说的不正是表妹吗?她那聪慧和才情足以压倒世间须眉,只有鲍照那样的名士才配得上她!但冬郎随即叹息,脑海里竟闪过了那一句他始终不愿想起的、最绝望的唐人句子:“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容若猛地抬起头来,天色已晚。窗外,赫然又是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是呀,又是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只是那个人,还在远远地牵挂着她的玄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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