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格外清楚地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那么清楚,清楚到回忆时都觉得残忍。
容若躺在藤蔓下,用两本古书枕着头,他侧转身的空档,其中一本被风吹开了两页,上面写着“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这样和那日的天空一样晴朗明澈的句子。表妹一面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面耐心地在绒毛般柔软的草丛里拾起紫藤蝴蝶形的花瓣,动作小心而慎重。待雪绡丝的手绢兜满了,她才去厨房拣了一只缠枝莲青花瓷碗来,用糖将花瓣给渍起来,容若好奇这是要做什么,她笑着,说要做藤萝饼,说是紫藤花除了在藤蔓上还会在嘴里绽放。那天下午,饼终是没做成,但那股子甜香弥漫了整个三月。
在取名的话题后,容若胡乱地把话题扯开了,拉拉杂杂的,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也许像英国人一样没头没脑地聊聊天气吧。
还记得最后的那个话题是:在最好的天气里都会作些什么?
作些什么呢?少年冬郎不假思索:“读书。”
“读累了呢?”表妹问。
冬郎答:“骑射。”
“骑累了、射累了呢?”表妹又问。
冬郎答:“读书。”
“又读累了呢?”表妹又问。
冬郎答:“骑射。”
……
看到表妹一脸愠色,少年冬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呢?”
成年后的容若恍惚记得,那时候在表妹的脸上仿佛掠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她迟疑了好半晌,忽然咬文嚼字地说:“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冬郎低声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他知道,这又是《世说新语》里的一则故事,说的是刘真长和许玄度的一段交往。许玄度是位隐士,喜欢清谈,不肯出世担任官职。刘真长任丹阳尹的时候,许玄度到京都去,就住在他那里。刘为许准备了最奢华的卧室和最丰盛的酒宴,许玄度感叹说:“如果能一直这样生活,可比隐居东山强太多了。”刘真长回答说:“如果吉凶祸福真的掌握在人自己的手里,我怎么会不保全这个地方呢?”后来许玄度还是走了,刘真长到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怀念了一番,慨叹道“清风朗月,辄思玄度”,意思是说,每逢清风朗月的时节,我就不免想起许玄度来。
少年冬郎有些发怔,表妹也低头不语,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表妹为什么忽然讲起这个典故?是在叹息命运无常、繁华易逝么?是在忧伤聚少离多、不能长相厮守么?
要到几年之后,成年的容若在能确定这句话背后的涵义。是的,是在叹息命运无常、繁华易逝;也是在忧伤聚少离多、不能长相厮守;所有这些原本仅仅存在于揣测中的涵义后来竟然都一一应验了,但表妹当时说出这句话来,其实只是回答方才问起的那个问题:在最好的天气里,你都会作些什么?
她常常思念,她说,在最好的天气里。
那么,清风朗月的时候,她思念的是谁?思念的那个人,是否有着清风朗月般的相貌堂堂……
第二幕 初恋: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6)
纳兰容若词传
苏缨